酌彼
酌彼

關於表達之赤裸

(编辑过)
最近在我這裡常見的表達包括:日記、學術書寫,和吵架。

看《黑箱》裡伊藤詩織站在她的同行、前輩面前形容自己公開指控山口性侵之後的感受:“自公開之後,便感覺表達時我是赤身裸體的。今天在大家面前,在一直堅持著的前輩們面前,終於覺得被一層又一層毯子包裹。”這是從日語原文翻成英語字幕之後,憑記憶拼湊出的中文,也許和原意早就差了十萬八千里。看到那一段的時候哭到抽噎,雖然一邊吸氣心裡還有點抽離地抱臂暗想,為什麼是這個片段,又何以哭得這麼痛快?下一個問題很自然地返身觀照:我自己在表達時也會覺得赤裸嗎?

當有疑問的時候,我訴諸寫作。在看電影的一天前,我第一次產生了圍繞一個話題連貫、公開地書寫的願望,可是不知道寫什麼、該發在哪裡、應該如何開始。“想到這裡,也突然覺得,我已經寫了足夠多這樣碎片式的文段,在日記裡。希望能夠開始在平台上(寫到這裡又走神了 可能還是要小心一點attention span的問題)開始寫一些更集中的東西,想想具體寫什麼方向然後定一下更新週期之類的。也要想想大家會想要看什麼。想要跟更廣闊的audience分享我的想法。”在聽到伊藤詩織的表達之後,在黑暗中吸著鼻涕擦著眼淚(實在不是很雅觀的開端),我意識到也許這就是個開始的契機。以“表達之赤裸”這一話題作為起點,開始我不知所謂的書寫。

在電腦上寫日記是從高三的第一天開始,斷斷續續寫到如今,大學都已經畢業了。離開家到大學的實在讀書時,也有試過以推送的方式寫點什麼,只不過去年年底點開閱讀只覺得已經成為口吻幼稚的黑歷史。作為自行開始的公眾寫作,語氣裡難免有討好和表演的成分,還有剛剛到達新環境的雀躍。隨著日程逐漸變滿,注意力早就從公眾號移開,現在只在陽曆新年到來之前才會回去寫年終回顧。所以最後堅持下來的只有日記。雖然會偶爾分享片段給朋友,剪剪貼貼裝點在年終回顧裡,但日記始終是我最私人也最孤獨的表達。我寫下那些東西最終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個存證,百分百徒勞地挽留一點彼時彼刻的情緒,盡力清晰地陳述和捕捉腦中不成形的困惑,和一些沒有物質實在的回答。在此種書寫中,我確實和自己坦誠相對。去年年初,我為這種書寫命名:一種冥想式的寫作。碎片化是它的特徵,想到哪裡寫到哪裡,以此標記一個翻湧過來的浪頭,再目送它消失。那是一種思考的嘗試。生活中的困惑和想法就此以實體出現,我不用再對著空氣和不在場的對手搏鬥。我和各色想法在相撲場上蹲踞下來,牢牢抓住彼此的手臂,既是爭鬥,也是定睛細看,緊攥如同求救。鍵盤上遺留許多枚指印——一種索引。

其他時候我也寫作,雖然在那些時候用“寫作”來稱呼這個行為會有種戲劇化的誇張效果。這所謂的書寫和表達是寫論文、寫講稿,都有嚴謹的觀眾,目標不是自證或思考,而是就事論事,呈現結論之前的思考過程。管它們叫寫作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自吹自擂的效果,也許潛意識裡仍然覺得我的學術表達配不上一個這樣的詞,又或者因為那是一種我必須完成的任務,才不願意冠以寫作這樣自由的名號。不過也有少數幾次介乎二者之間的文段,比論文和講稿都更輕盈。心目中的讀者就在眼前,以近乎自語的音量讀出我的書寫,提供一些意料之外的慷慨評價。如果向學術表達提問赤裸度的高低,似乎多少顯得冒進、不得體。學術表達可以詩意、赤裸、自由嗎?終有一天我可以用這樣的詞語來描述我的學術表達嗎?在這一框架下,我又是否希望使用這些詞語來描述自己的寫作?問題比答案更多,當前我無力回應,只能以這樣不確定的方式為未來留一枚小小的腳註。

我沒有答案,然而其他人有。名叫Martha Nussbaum的哲學家寫《愛的知識》,我理解她的觀點為論證的內容與形式需要一致。如果一名哲學家宣揚人的心理不僅由人的智能而且由情感表達,論證這一觀點時卻採取冷淡理智的學術姿態,則內容和形式背道而馳,甚至是自相矛盾。Nussbaum援引文學作品,將文學理論和寫作指引帶入哲學中,簡直可以視作創造一種另類的書寫指南。我認同她的觀點(至少是我以為是她觀點的觀點),而且近來時時希望擺脫大一時在學術英語課堂上受到的規訓,但實踐中難免束手束腳,最後仍然語氣冷淡,沒有人情味。英文寫出來氣味生冷,是因為過去幾年著迷地閱讀語氣相近的學術書籍,幾乎喪失領略小說家和人物語氣的樂趣,並且從來不懂得靜下心來欣賞現代詩。也希望多讀一些學術之外的書,然而口號喊了半天,仍然繼續埋頭苦讀之前愛讀的種類——也許散文會有幫助,也許聽人讀詩比默讀詩句更有功效。

最後想提一種在我這裡較為極端的表達:吵架。不久之前才和人吵架,去年這個時候也是大吵一次,然而結果似乎都比預料中要好很多——把話說開,努力嘗試互相理解,了解到對方死性不改的真面目並且接受現實。吵架在我這裡可以有兩種含義:用激烈的言詞互相傷害,以及在一來一回的交鋒中了解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並且通過溝通解決(如果問題出在情緒上,就表達情緒;如果情緒來自於一些具體的事情,就需要了解事情)。這兩種含義在實踐中可能同時存在。也許互相傷害對一些人來說就是目的,但對我來說更像是情緒上頭帶來的一種效果,不是吵架的目的本身,因此這一定義在這裡也帶有負面色彩。在後一種定義中,吵架是一種暖身操,在表達中尋求自我的存在,捍衛這一點點用言語爭取的空間,同時了解對方的邊界。在這樣的往復書簡中,關係作為事件在視野中應該越發清晰,而不是持續一團亂麻的狀態。吵架是自我的暖身操,同樣是一種自我的成為,而不是損毀。如果這樣的吵架無法在關係結束前出現,大概雙方都錯失了表達自我和尋求理解的絕佳機會——但有些時候,這種放棄本身就是目的。既然如此,吵架並不必要。也許還是在事態上升到需要在很短的時間內你來我往交鋒之前就挑明比較好?這樣的暖身操可以帶我到何處去還不知道。以及是的,這種吵架無疑是赤裸的。而且哪怕達到了彼此都赤身裸體的本真狀態,仍可能因為語言的中介性、模糊、多義和扭曲,加上雙方理解能力的不同,而無法互相看見。吵架未必是勢均力敵的,不知道勢均力敵的架吵起來會不會酣暢淋漓。如果可以,很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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