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思瑜
連思瑜

【旅途碎筆‧之一】未曾(意識到的)告別

但我現在,在這裡,我得用力才能讓自己更加意識到。

日子過得全無時間。也許是第三天開始,我已暫停去數算這是旅程的第幾天。但還是要數,八天要記得換上一次SIM卡。四十五天,要記得出境。

我就快要離開河內了,今天,是河內的最後一夜,我坐在上鋪敲擊鍵盤,窗外隔絕著今夜驟雨,狂風,門簾隔絕著其他九人的小小世界,整個房間的黑暗──下鋪的女人翻身,輕輕響動;對床看影片的聲音,模模糊糊,卡通般遽然拉高的音調,然後是對面,的對面,幾句對話,中斷。指甲長得更長了,在光亮中敲擊鍵盤,專注中有鋒利搔刮,我得抑制著去找指甲剪的衝動,繼續打字。

也許是因為告別沒有事先寫明期限。明天離開河內,只不過是數天前跟老闆說,再訂兩天,我沒有再延長而已。這是第三家民宿,而剛好這家民宿,提供了代訂車票的服務,讓人便於遠走。也許因為如此,旅行的覺知依然不甚鮮明,我並不像過往那樣,追問著旅行的意義、要看到什麼。我並不像過往那樣,把每一天過得像倒數,只是,過得像追加。

前幾天,也是旅程還能數出第幾天的時候,我遭遇抵達越南後的第一陣雨,在黎明,在窗外。我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淺淺的藍,而窗內黑暗冷涼如故。我沒開燈,靜靜等雨漸大,靜靜等雷聲如是展開,再轟然而漫長地坍塌爆裂。一切熟悉,好像童年清晨。

但我現在,在這裡,我得用力才能讓自己更加意識到。而我沒有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的家人,朋友比我更常問起,我的家人,朋友比我更常詢問,旅行的意義。那是以我隻身犯險的前提來理解,而問。但我知曉,他們也在抑制自己對女兒,對朋友,與對伴侶在陌生異地的擔憂。而旅伴比原本計畫更提早而匆忙回去了,他們的憂慮,早早提前降臨。

這幾天,去了幾個博物館,逐行逐行看上面的英文介紹。我才剛開始理解,這塊陸地上的繁複歷史,性別,國界,土地的褶皺,殖民,戰爭,治理,人群的流移,以及,minority。我思索著我自己的家國,身分,認同,黨派,我記憶的歷史,我所受的教育,以及我身上所具有的privilege,以及minority的性質。但我還沒把資料一一整理,實地走訪,至少在河內──但是否真有必要如此。

也許是因為,這趟旅行就像是換個地方生活。

我在紅河畔散步,入住時,紅河畔的民宿老闆捎來訊息,十七個推薦地點,不是景點,他說There are something that you can discover here, as a local. 下一個住宿的地方,就在老城區,景點的集合,我在還劍湖散步,女人的舞步,慢慢旋進彷若無人的空氣裡,賣花小販過來挨個微笑。星空黯淡,孩童朝天發射火星。

然而,就算是一邊生活,我得仍然要,一邊計畫著將來(的旅程/的離開)而生活。這幾天,抵達初始,我便逐日採購著當初不能/沒有攜帶的生活物品,最初總是圍繞著身體:拖鞋,漱口水,指甲剪,然後是旅途小物,密碼鎖、輕便背包。我把生活建構著更完整,把定居構築的更重更沉,然後我就要背上整個背包移動了。

河內的最後一夜,我終於拿出了總是放在背包、鎖在櫃子的相機。公車上的所有人都望向窗外,窗外車流動的節奏,以及喇叭鳴響的韻律,公車上的廣播是一種柔軟的聲調,音質模糊。所有人都在等待,交通號誌變換,所有人都在張望,所有人前行踏上路途。光好靜好靜。雨來得特別急,風吹翻了傘兩次,我最終將之收起。人力車的車伕,停在街邊窗上雨衣,車上空蕩。

雨沒有帶來涼意,我確信我身上的濕潤多半來自於汗而非這座城市的降水。我沒辦法繼續走了,早早回去,如常洗衣、洗去經血與汗水、刷牙,將衣服晾曬在床邊。手機沒有連上網路。短暫跳了一次電,房間陷入黑暗與寂靜,復電很快。雨聲越來越大,下鋪的人打開陽台的門望了一眼說了一句"It's crazy",來自香港的女孩跟我說他許久沒有聽見雨聲。我的夜晚,我的床鋪,睡眠之前的光亮如故。

也許是因為不過就是過客。城市裡,我只要小小的地方就能容身,蜷縮在一張小床,背包裡塞著各樣生活用品。也許是因為就連臺灣,新竹,我的家,我的書寫計畫,我的家人,朋友,伴侶,都沒有來得及好好的,儀式般的,用陪伴與整理來面對暫時別離。

也許是因為會回來。

也許是因為我不擅告別,所以意外的善於告別。

Lian, 1:33 於河內,十床房的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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