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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lie归去

从底特律回家的第二天,惊悉Natalie Zemon Davis去世,一时怅然。Natalie生于底特律,又是在旁边安娜堡拿到博士学位。而我,十多年来数次过底特律而不入,却在她离世的当天在底特律与安娜堡间穿梭徘徊,简直好像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

Nathalie的书我只读过《马丁·盖尔归来》,(刚刚下单又买了几本作为迟到的致意),但仅一本书就把我迷住了,一个年鉴学派死忠粉竟会被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迷住,足见其故事讲得多么好,多么担当得起历史学三字。而同样吸引我的,是她的人生经历。她曾是美国历史学会第二任女性主席,但这是她功成名就后的事,那时新史学的重返叙事性已经在学界站稳了脚跟。让我心生崇敬的却是她的前半生,一个左翼青年学者,丈夫(一个左翼数学家,美共党员)被关进监狱的情况下,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的同时完成博士学位,坚持在学术界打零工,转战各地寻职、又因身为女性而长期拿不到终身教职,却不断产出杰作,这是怎样的热情、勇气、担当、和超人的能力?虽然丈夫是个杰出的数学家,却因政治倾向而无法在美国的大学获得终身教职,几经辗转只好去加拿大任教。而Natalie呢,虽然是个异常聪慧的学生、且在博士生期间就崭露头角,但单看其前半的人生轨迹时,简直就像个事事围着丈夫转的传统女性:因为丈夫在哈佛读博士,她就也考到哈佛读博,但是因为丈夫毕业拿到了密歇根大学的教职,她就草草拿个硕士跟着转到密歇根继续做博士论文,此后丈夫工作换到纽约,她就又跟去纽约,丈夫到布朗大学,她又跟到普罗维登斯,最后丈夫因政治立场导致在美国彻底找不到教职,(那是麦卡锡主义横行的年代),她就又跟到加拿大,这其中多少艰难坎坷,实难尽数。而她因在学术方面的杰出能力迟迟得不到承认,只得长时间担任各种临时教职,这个跟着丈夫四处迁徙的女人看起来简直像个历史学票友。然而所有她经历的挫折和弯路,最后都被她转化成新的动力,每次被迫的迁徙与转向都帮她结交新的挚友、替她打开新的窗口,成为拓宽学术视野以及独辟蹊径的契机。她的研究关注各种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女性、殖民地居民、游荡在欧洲的穆斯林、无名的普通小人物.......跨越几大洲不同文化,但始终是那些过去的历史书写中不在场的人,这个视角很难说与她自身的经历无关。更可贵的是,每一个研究都是见微知著,从一粒沙子看到整个世界,她的历史叙事充满着历史感,让人读来胸中激荡——那些微不足道的卑微渺小的个人,都像在浩瀚而残酷的历史里找到了定位,人类的一丝一毫都是和整体命运连在一起。

她的丈夫Horace Chandler Davis于去年九月去世,两人都很长寿,Nathalie活到95,Chandler活到96。对了,她们夫妇二人都是支持巴勒斯坦权利的犹太人。(当然并不是支持恐怖主义,那是另一回事)。同事与学生对Nathalie的回忆中,她善良、温和、热情、充满活力、而且永远在帮助别人、提携学生、新手、女性学者.......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她的为人与她的学问、她的信仰、与政治倾向都高度统一,一个身体力行追求正义与平等的人,而非一个善于标榜自己却时时牺牲别人的左派。也恰因此,她是我最为敬爱的两个历史学家之一,另一个是马克·布洛赫,另一个在人生中践行学术中所坚持的真与善的人——参加法国抵抗运动,被纳粹捕获、酷刑后杀害。她们都有一种对历史深挚的热情,一种发自骨髓的、与生命合一的爱,因为这种爱,虽然路径相左,书写方式大相径庭,但都诚实地对待学术,也诚实地对待内心,面对学术时不懈反思,面对人生时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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