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茻
陳茻

異端思想研究者。無牌教育者。創作歌手。與點堂堂主。 工作相關寄到信箱:megachineseclass.work@gmail.com

遲來的教師節心得

為什麼教師節過這麼久了我才在寫教學心得⋯⋯

大家將就看吧,本來只是想寫些教法分享,不知道為什麼寫一寫又變成有點情緒的文章⋯⋯

前幾天,跟幾位家長分享我對108課綱的新觀察。這個班的孩子年齡大概落在五到七年級,最小的印象中只有小四。

這個班級,因為家長們頗有共識,所以願意讓我嘗試新的教材教法。

我的課程大致上是這個樣子:

每堂課,我會帶學生思考一個問題,這些問題都是可以展開很多討論的,諸如:

愛是什麼?

情感是什麼?

人為什麼要群居?

理想世界是什麼樣子?

類似這樣的提問。

這些提問當然沒有標準答案,孩子也很習慣這樣的方式。每一堂課,他們就是拋出想法,我就是一個一個引導,把那些天馬行空的答案試著拉回我的主題裡,讓課堂能夠繼續。

當時,我給了自己一個原則:

「只要出自孩子之口,任何回答我都必須扛下來。」

換句話說,每一個答案我都不能否定。沒有一個回答會被我説是「錯的」,如果我覺得答案不夠好,我回應孩子的是新的問題,而不是斷語或評價。

有教過書的或跟孩子相處過的,大概可以懂我自己給自己這個原則,幾乎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年紀小的孩子,很多時候未必會認真回答問題,他們喜歡亂答、喜歡吵鬧,有些時候還會為了讓同儕笑,給出一些惡搞的答案。

所以,坦白說,這個原則堅持下來,有時候課堂真的是很吵鬧,我也必須多花好幾倍的精神跟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接球殺球,每次上完課我都累到翻掉,只想回家看電視喝酒。

然而,我在教學上所有精神回饋,卻也是因為貫徹這樣的原則而得的。

先說一些比較理想面的話。我想貫徹這樣的原則,原因是因為我認為在學習這條路上,空間是最重要的。學生需要自主的空間,需要嘗試的空間,需要展現自我的空間,更需要做夢的空間。

身為一個老師,我給自己的責任就是為學生撐出這樣的空間。學習本來就是一連串錯誤與修正的過程,我給學生的觀念很簡單,他們給出的每一個意見、想法,都是可以被討論的。

如果有人沒有經過討論,卻直接否定了他們的意見,我都會告訴他們那是否定的人「沒有能力說明」他的想法也「沒有能力說服你」。

當然,這樣的觀念,其實也造成我在教學上不小的「麻煩」。或者這樣說吧,很多時候,要得速效,訴諸權威絕對是一個很不錯的方法。

我們不用跟學生討論他為什麼可以這樣做,為什麼不能這樣想,我們只要立下規矩,讓大家共同去遵守,這樣就可以了。

然而,這樣的方式對我來說並不是教育。

我可以同意有的老師在特殊狀況下使用權威,我自己也不覺得權威必然是有問題的。

(舉個極端點的例子,假如現場發生火警,身為老師,我可能會直接「命令」學生做某些動作)

但是權威永遠都是暫時的,只用權威來影響甚至操縱一個人,並沒有辦法讓他真正成長。

提問式教學在進行的時候,課堂的秩序也會比較難以預料,很多時候討論的方向會偏離我們預想的主軸。我將這些視為我個人在教學上的挑戰,因為我堅信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答案都可以被討論,所有的討論都有意義,而所有的意義一旦能夠被透徹理解,很多事理都會是共通的。

換言之,所有的答案都可以被詮釋,這個詮釋的過程如果能夠展演給學生看,我想那就是有意義的。很多時候我們直覺認為學生的答案是錯的,其實是因為那個答案不符合預期,不符合一般的思路,但教學場上最珍貴的,其實就是這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想法。

記得有一次,我給孩子講解〈靜夜思〉這首詩,問孩子說:

你們說說看,為什麼舉頭望明月之後,會低頭思故鄉呢?

這個問題在很多人看來不難,傳統一點的解釋,也許跟月亮有關。如果孩子回答不知道,我可以說:

來,老師告訴你⋯⋯

而後我可以將我所學習過的知識整理好,在他們面前展現一個有學問的人該是什麼樣子。他們看起來也會學到很多,也許這方法也是很好的,只是近年來,我不太做這樣的事。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擺出這種「來,老師告訴你」的姿態了。

我的知識體系自有其形成的進路,但在偉大的世界面前,我並不比一個孩子多知道多少。

孩子跟我說,啊,因為李白脖子酸了啊~所以就低頭啦~

好啊。我告訴孩子,我喜歡個答案,因為他很直接。我沒辦法直接肯定他的答案,畢竟任何對錯都需要經過論述,但我可以告訴他「我喜歡」,這是我能做的。

然後我又問孩子:說說看,為什麼會抬頭抬到脖子痠呢?

而後孩子告訴我,可能他在想事情吧。想什麼呢?一個有心事的人,晚上不睡覺。是啦,他在想家啦。孩子自己告訴我這個答案。

我十分慶幸我守住了他一開始亂答的那句話,而後我慢慢講這首詩,對他來說,他開心地參與了這個討論的過程,參與了解讀。

讓孩子參與解讀的過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而那些幾乎要是錯誤的答案,一個一個都是學生正在嘗試新方法、新思維的表現,提醒著我們:「這個孩子已經準備好要進步了」。

教書幾年之後,我慢慢的、也更深刻的體會著這件事。

我開始重視一個人的可能性,勝過於他的其他表現。

我也慢慢發現,當我開始採取鼓勵的、肯定的態度去包容孩子的一切時,某些改變會在他們身上慢慢發生。

我一直記得,幾年前有一個幾乎要被學校評斷為有學習障礙的孩子,在一開始的課堂上對我的提問支吾以對。我等了好久,等到一個毫不出色,充滿怯懦畏縮的答案。

我知道,那孩子不敢回答問題,他怕錯。因為從小到大,他只要一開口,大人就會說他是錯的,坐在週遭同學,可能也會一起嘲笑他。

這些孩子被否定習慣之後,開始學會了緘默。

我想不起來當時我問他什麼,我只記得我根本還沒想好之後的討論該如何進行,把整個課堂的進度都拋在腦後,就等著他吐出幾個字,然後用力拍一下手,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告訴他,很棒,我喜歡這個答案。

我一直記得他那不敢置信的眼神。他在告訴我,不可能,沒有大人肯定過他,或者嚴格點說,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這樣肯定過了。

我不知道這世界是從何時開始否定一個人的。也許吧,是為了我們加在一個人身上的期待,不再是他有沒有變得更好,而是他有沒有比其他人更好。

一個嬰兒,剛學會坐、學會站,學會走路,開口叫聲爸媽,周遭的每個人,不都會充滿喜悅地祝福他嗎?

但長大之後,為什麼我們的社會不再將目光放在這些令人喜悅的事物上了呢?只是一直望著某些人自以為的遠方,催促著某些根本不適合走上這些路的人,喊著:

快點!走快點!不然要跟不上了!

可是要去哪呢?這些催促者卻一直都說不清楚。

可成長不都該是讓人喜悅的嗎?

那個孩子被我帶了一年之後,至少在我的課堂上,他成了一個勇於回答問題的學生,可是很多時候,我還是能感受到他那殘留著的一點試探、一點畏縮,沒能那麼自信的去主張自己的想法。

很淡很淡,但世界給過他的傷,如今依然在。

對了,那個孩子在學校被老師說是個不愛讀書的壞學生。

誰定的遊戲規則,誰逼迫他們去玩,誰又負責以此論斷他們的人生?

正因為這樣的孩子、這樣的遭遇到處都有,從此之後,將學生貼上好壞標籤,卻成了我的一個地雷。

有次,跟一個資深老師談話,我鼓勵他某某科目不再列入必修必考項目之後,也許可以讓學生真正擁抱學習的樂趣。

那老師直接回我一句:

那是好學生才做得到的事。

我當時再也忍不住氣,只回他一句:

一個學生好不好,不是他們能決定的,都是老師決定的。

那老師不服氣,繼續跟我說有學生就是不愛上課、不愛學習。

我不假思索地回他:

學生不愛學習,老師要負很大的責任。

後來不歡而散,但我不後悔。之後我知道,那老師獲獎無數,教學經驗豐富,在許多人眼裡是個優良教師。但我若是再遇到他一次,我還是會送他一樣的話。

那件事過後,我心裡也不好受。

回到自己班上,沒辦法對學生說些什麼,也不想把這惡氣帶到教室。

我告訴孩子:

你們都是很棒的人。

你我今生有緣為師生,沒有人會被放棄。

我的學生,沒有一個是壞學生。

遲來的,一些零碎瑣事,僅以此祝各位老師教師節快樂。

原文發佈於2019年10月3日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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