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dislaus
Ladislaus

寫日記的人

民國112年5月19日

(一)

我總是覺得我每次預料的未來與實際不符,但是我卻難以認清這個事實:我不認識我自己,也不認識我的生活,尤其是我甚至會把自己也給弄丟了。今天在別墅區過馬路的時候,有兩個阿拉伯人模樣的男子與一個中年女翻譯隨行,我跟著他們走,突然問他們『where are you from?』他們說的出乎意料:荷蘭。我思緒一時怔住,隨口說『ah, the Netherlands is very beautiful! – for example, Amsterdam or den Haag』他們說『但是我們喜歡這裡』我有隨口說了個『and Leeuwenhoek(其實應該是Leiden) is very famous and beautiful』,這下子他們怔住了,他們就對我道別。而旁邊那個翻譯口音太過明顯,而且一個詞一個詞的蹦,而且似乎我幾年前見過,那次是遇到一個德國人,我對他說『guten tag』他也用德文回我『guten tag』我又回『willkommen』他則說『danke』,他旁邊那個也是個中年女子,不過我應該記糊塗了,我的確德文英文都懂些,但是那個女人應該不是吧?唉,人真的了解自己嗎?使用英文的我,不是Ladislaus,而只是William,那個4歲就知道an apple,但是13歲就開始對英文疏離的中學生,很多思緒都無法表達,就像啞巴不知道如何把感情傳遞給他人一樣。德文的我呢,我的確當得起Ladislaus的名字嗎?中文的我呢?不過我覺得還是當得起『自齊』這個名字的吧?也許當不起,起碼人家周自齊(Chou Tzu Ch'i)比我強多了。我肯定不知道此刻別人在做什麼,也許我是一隻小龍蝦被醃製煮熟了被人吃,我不過是牠的遊魂;也許我只是蝴蝶夢中的一個人形幻影,每次言說都是蝶蛹時期鬱積的沉澱;也許我只是我所接受的文化而形成的觀念的體現罷了,誰知道呢?我所自以為知曉的卻未必是真實的,我所不知曉的或自以為不真實的,會不會反而才更接近實在呢?我也就把我的時光翻回到中華民國卅五年(西元1946年),我那時16歲,啊,16歲,不過不是高棉歌星Ros Sereysothea那首情歌裡的多情萬種,而是想到當年在遙遠異鄉青島的私立禮賢中學拒絕加入三青團的往事。


那年秋天,我一個高一學生,課餘時間如常只是跟我所偏好的化學實驗聯繫在一起,課間只有大量的功課與作業,期中考試已經結束,我是班裡第一名,老師說班裡前5名可以獲得入團的資格,但是我不想加入三青團,將來我也不想加入國民黨,就像我不喜歡孫中山、汪精衛或蔣介石一樣。所以我沒有寫申請書,但是沒想到副班長王老八(他跟我是同鄉,都是安徽人,本名書鳴,家族排行第八,不過來自廬江,我則是壽縣人)給我寫了一份,他給所有五人都寫了,他說我只需要填寫好名字即可。不過,班長朱畢發現了我們的秘密,就給班主任告了密,班主任問我,孫以兢,你寫沒寫申請書?我說沒寫。班主任說,那好,你的資格就給第六名了。台下有人驚呼『老天,他反對國民黨! 』『孫以兢這麼反動啊! 』『他是不是共匪啊? 』老師用教鞭拍打桌子說,肅靜,不要亂講話!孫以兢拒絕了這個機會,我們就把它轉給其他同學,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是一個光榮的機遇,只有忠黨愛國的有志青年才有機會,李穎,你願意吧?你現在就寫申請書,然後朱畢你等她寫完就把這五份都送到團部去。那個女生就把那分預備好的申請書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彷彿自己已經位列黃花崗第七十三烈士一樣,流露出的表情真是讓我噁心,可是這種兒戲有什麼意思呢?


放學後,我聽到他們這幾個人在說話,蕭荷珺這個矮個女生用甯波口音說,老師說入團就等於入黨了,根據黨規25歲以後才能入黨,所以我們現在只能入團,等我們長大了會成為黨國的幹部。朱畢則用他的南京口音說,我們能入團是一個光榮的事情,我們要抓住這個機會,努力為民先鋒(我還記得之前他說什麼我們中國人應該發揚中華文化,不要信洋教,我回了句蔣中正夫婦都信基督教來著,他立馬閉嘴了);然後他們就一起買了路邊上的沙琪瑪吃。那個王老八也有一台收音機,他說是日本貨,偶爾會收聽美國之音或者延安新華廣播電台的節目,而我的是前年伯父在天津給我買的英國貨,主要是聽BBC學習英語,我問他,老八,你對國民黨怎麼看?他說,三民主義總是一種真理,打算將來入黨,可以當官。我心想果然,記得他黨義課學得很勤奮,但是又有疑惑,就問,那你還聽共產黨的廣播?他突然狡黠一笑。


幾天後,他們從首次團課回來會哼唱什麼『我們的身體,好比鋼鐵。我們的意志,更比鋼鐵堅強』或者炫耀一些黨義課以外的官腔,什麼建設新中國、什麼黨是國家的動脈,團是裡面的新血輪等等,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又有什麼用呢?而且這些口號也就跟奸商的促銷廣告一樣,依稀記得小時候還聽國府要人說什麼蔣介石就是我們中國的希特勒,那種語氣彷彿是在談論一個救世主,不過後來納粹德國戰敗,希特勒也臭名昭著了,這種宣傳也就消聲滅跡。其實誰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們上臺全靠著蘇俄的援助,現在又靠著美國的援助呢?否則,當初孫大砲活著的時候,他們能否守住廣東還不一定呢!說到孫中山我又想到我們從小就要背誦他的遺囑,什麼余致力於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云云。結果軍政多年就是整天打內戰,那些黃俄土共也是越剿越多,訓政了半天除了國民黨升官發財,還造成抗日戰爭的巨大犧牲,這可不單單是日本人狼子野心,行政院、外交部的無能我可是看在眼裡;又想到『革命先烈』汪精衛早年是行政院長、副總裁,後來卻在南京當了大漢奸,我看他當初在獄中還真不如引刀成一快,後來屍骨被炸燬,可真是負了少年頭啊;又聽說現在政府要實現憲政,『還政於民』,搞不好又是袁世凱那套鬼把戲,還什麼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我看他們永遠也不會成功,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努力當官發財、五子登科了,可笑,太可笑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笑出了聲,說的話也盡是鄉音——『宮北帽舖——德興』,這句天津話可震驚了身邊的同桌麗娜(她總是戴著十字架),她父親是白俄僑民,住在金口路,但這位善良美麗的女生跟隨母親生活,所以並不會俄語,她說哎呀唻,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啊?我又看了看表情驚愕的數學老師還有其他同學看我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夢該醒了。


(二)

但是這件事情真的很可笑啊,就像可笑的軍訓一樣。我真想飲盡一杯伏特加再繼續寫,不過想起來我滴酒不沾了,而且加里寧格勒也不像俄羅斯那麼冷,外面大晴天的有18度呢~我似乎也是剛從夢中醒來,夢裡我在課時從文理中學徑直離開,班主任,那個高度近視的大媽、那個胖乎乎的俄語老師說,Будьте моим гостем, sir(她專門用sir稱呼我,還讓我請便,顯然在諷刺我)。我就下樓,走到樓梯口突然鈴聲大作,各班學生紛紛放學,而我拼命躲避著他們率先衝下樓,然後二樓卻空無一人,剛才嘈雜的聲音也歸於寂靜,所有教室的門都是關閉的,我懷著恐懼繼續走,突然發現他們都從其他樓梯下來了,我們只能從一扇門走出,我身邊的學生我都似曾相識,但是沒有同班的,然後我們終於穿梭到了操場,卻發現他們不是放學而是去做操,而我卻可以自由行走,沒有人管我,我連校服都不穿,彷彿是校外人員。我看著他們在走鵝步,原來是在軍訓,就像當年普魯士人那樣,不,應該說像是前蘇聯時期那樣,我所在的城市本來是德國領土,叫做Königsberg,1946年被以蘇維埃主席Калинин的姓氏命名了,感覺好奇怪,難道把天鵝改叫烏鶇牠就會變得又黑又小?我看著他們走的正步,節奏彷彿列寧格勒交響曲最著名的那段旋律那樣莊嚴,是啊,現在日子開始吃緊,克里姆林宮那群瘋子也加強了對社會的管控,我們越來越像中國了。我想到這座城市的德國風貌,還有康德的墳墓,又看著報紙上、媒體上的種種宣傳,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我感覺真的很可笑啊,就像一個自稱紳士的人被貓絆倒了,想要發作,又擔心人們恥笑他,就偷偷把那隻貓打扮得像隻雄獅,然而才喊道,我不是被貓絆倒了,那是一隻獅子!雖然誰都知道雄獅不可能那麼小,還會喵喵叫。我又看著那些走軍步的同學們,他們喊的口號是一年前軍訓的口號,他們居然還記得!我又覺得他們的節奏不像是蕭士塔高維契的傑作了,而是巴爾陶克《樂隊協奏曲》對其的戲仿。我小時候記得祖父跟我說過一句話,跟黑格爾的名言不謀而合:alle großen weltgeschichtlichen Vorgänge ereignen sich zweimal: Das eine Mal als Tragödie, das andere Mal als Farce!『о, это кафкианство!』我邊笑邊走,彷彿是在模仿巴爾陶克這部協奏曲的精神,我感覺人真是一種木偶啊,就是皮諾曹那個形象,這一切又可以用艾茲拉·龐德的著名俳句『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來形容吧,看到這些沒有面孔的人我似乎在醒後頓悟了他詩中花瓣的比喻。


我突然憶起西貝柳斯,我好久沒欣賞了,趕緊聽一聽他的第五交響曲,這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這時一個宿舍室友在背單詞,refine,嗯,我倒是覺得我們應該常常refine我們的日常生活,西貝柳斯這部交響曲最後一個樂章世界著名,他說那是他看到了16隻天鵝在飛往他處的感想。我卻想起了我十四歲那年秋天的晨跑,我從家裡走出沿著海邊跑到別墅區,然後再坐公車回家。我就堅持了一個月,而且一點兒也沒有變瘦,因為我消耗多吃的也多,其實青少年不能輕易減肥的。但不知怎麼,聽到這個樂章就想起那段歲月,其實也沒有經過多久啊,卻彷彿前生前世那般,不可回返,就像為人母者變回少女那樣不切實際。但是今夜我感受到了那段歲月的光芒,雖然我跑步的時候還沒有日出,只有路燈在亮。我看了看對面那個女生在複習功課,她焦急得連襪子都穿反了,對了,她說過期末考要來了,而我已經曠課許久,大概要掛科了。怎麼辦呢?不過不要緊,再睡一覺,然後夢醒,連這個學校也統統消失不見!世界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中,我們覺得花朵很香,可是花朵自己不這麼覺得,我們覺得太陽很耀眼,水母卻不這麼想,在生活中尋求真實是哈維爾的偉大,但是我卻是渺小的,我有時只能稀里糊塗活著,然後偷偷攝取一點光芒讓自己的靈魂有些溫度,而且都不是出於必然性,而僅僅是一個又一個互不隸屬的偶然,但是在這些不間斷的偶然中,我是否也會變得更加充實呢?我覺得我的靈魂也該奔跑起來,因為我也要見證16隻天鵝飛翔的奇蹟,希望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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