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35章:兇猛的預感

我彷彿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日夜讓渾身血腥的鷲鷹啄食變黑的內臟,但那偷來的火種卻已經滅了,一片黑暗。即使奇倫甘願替身受苦,或赫丘利殺了鷲鷹,未來仍有更多可怕的流浪在等著被走完。

我離家更遠了。以後,還會愈來愈遠,遠到他們操控不了我的人生,我的自由。

爸說:「你翅膀硬了,許多事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你好自為之吧。」

媽說:「記得,家永遠在這裡。等你在外面遇到了不如意,你就會知道還是家好。」

我的堅持也許是對的,也或許是錯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並非在逃避,而是在追求,不管有沒有人知道,我都不在意。

忘了在哪兒看到過的一句話:「放手不痛,痛的是緊抓著不放。」

畢業後我不打算再升學,我急著開始我的人生,急著獨立,急著離開熟悉的地方,於是我跟爸媽說我要先去當兵,回來再考慮升學的事。爸媽一開始是反對的,可只有我能決定自己的人生,他們的反對又有什麼用呢?

我很快入伍了。不幸的(也可以說是幸運的),我在中心訓練時不小心受了傷,椎間板凸出,在軍醫院住了一兩個月,期間爸去幫我辦了停役,然後,我又被送回來家裡。

這是詛咒嗎?我就是離不開這裡,離不開我的過去。我懊惱地想著,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吧,愈是害怕的,愈是找上你。

然而換個角度想,省去當兵這兩年,我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去更多我想去的地方,又有什麼不好呢?想通了以後,我更勤著做復健,也透過網路開始找工作了。

終於,在炎炎酷暑,颱風最多的季節裡,我告訴爸媽說,我要去台北工作了。他們似乎已經厭倦了我的堅持,跟我說了些灰心的話,然後放我高飛。

工作會找到台北來,我想,除了可以離家更遠以外,也許心底還有那麼一絲虛妄無聊的期待,想在這茫茫如海的大城裡,找一個曾經的愛。再說,台北的工作機會多,資訊豐富,可以生活得多彩多姿,也可以閉門隱於市。

我單獨租了一間套房,有別於其他密閉式隔間,它的窗子多,通風敞亮。因為是違建,租金並不太貴。夜裡隱隱有機車引擎聲劃過,貓狗就在窗下廝混,我夜夜在燈下上網或看書,音樂總是不可少的,否則寂靜會像一雙雙猛獸的眼睛,壓碎我脆薄如絲的神經。

在公司的時候,同事皮面上親親熱熱,下班後各走各的,隔天又是小名亂飛如一家人。疏離感比任何人都嚴重的我,七竅多一竅──孤僻,有人約著去唱歌吃飯,我總也說沒空、有事、不想去,漸漸的沒人找我了,公司見面大家沒變,吃的喝的我也有一份,笑容同樣燦爛,流言蜚語拼命往我耳朵裡塞,因為我不多嘴,只往心裡面擺。

偶爾我也上網交交朋友──同類的朋友,或去看場便宜的二輪電影,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戲院裡發呆。

孤獨慣了反而安心,就是寂寞時常讓我失去冷靜。

見了不少網友,沒有一個真正上心的,但至少不著邊際的交談能稍稍沉澱說與聽的欲望。是了,我也有七情六慾啊,這些年來我都是怎麼過的呢……背叛自己容易,面對自己就難了。

我的感官一直是開著的,心卻緊緊關閉,因為希望變涼變淡了,也變苦了,於是我不再揠求希望。即便已經厭倦抹了蜜的情慾,卻也沒有停止過渴望一副肩膀。

我彷彿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日夜讓渾身血腥的鷲鷹啄食變黑的內臟,但那偷來的火種卻已經滅了,一片黑暗。即使奇倫甘願替身受苦,或赫丘利殺了鷲鷹,未來仍有更多可怕的流浪在等著被走完。

我的人生,赤條條的,彷如那個穿著新衣的國王,自欺欺人。


然後,我的運氣來了。

公司需要一個年輕的業務,陪老闆出國四處去推介我們的布料,這是一個新進國際市場的小企業,底下英文說得最好的只有我一個。

老闆召見我,一個有老婆兒女的中年男人,白白肉肉的圓臉兜了兩層下巴,低緩的喉音像放慢速度的錄音機,四平八穩地坐在黑色扶手皮椅上。我們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突然他問起了家裡、學校、有沒有女朋友?

後來我才知道,他恰巧是我的學長,畢業很久很久的學長。當時他就已經決定用我了,只怕我不答應。

如果我沒有答應……他拿出抽屜裡厚厚的應徵履歷,懇切地說:「我是想把機會先讓給公司裡的人,如果你不行,我只好從這些履歷當中選人。」

我盯著那疊履歷沒說話。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出國到處跑,不但累,又很少有機會回家。不過這只是暫時的,等公司的訂單穩定,這些國外的說明會就不需要我們去跑了,到時候……」

言下之意,開國功臣就能坐享其成。

「一句話,如果你願意,這些履歷我都丟了。」

他盯著我,眼睛裡面有我熟悉的東西,我不敢肯定,但已經開始厭倦了。

「我不怕出國,就怕嘴笨,砸了公司的生意。」

「嘴笨可以學呀,反正你只要記住幾個原則,其餘的都交給我就行了,怎麼樣?」

「我可不可以考慮考慮,而且,我也要先經過我爸媽的同意。」

老闆的臉急得往下沉,可還是勉強掛著笑意說:「好吧,期限下個禮拜一。如果你提前知道結果,馬上告訴我。」

我點頭。

「好,那就這樣吧。」他站起來走向我,拍拍我的肩膀說:「年輕人,好好做,公司不會虧待你的。」

他肥厚的手掌粘在我的背上,一面送我出門,一面湊在我耳邊說:「如果你答應的話,薪水我們可以再談。這可是個肥缺,你考慮看看。」

去勸海浪不要拍打沙岸吧!我幾乎脫口而出,但我只是微笑,掩上辦公室的門。

等到下班走出公司大門,秋日澄明的天空飄著薄嵐,昏花的陽光在掉葉的枝枒間飛舞著輕芒,我慢慢走著走著,不覺已錯過了捷運站。

下班的人潮如覓食的蟻群,地底下匍匐凌亂的腳步聲,隨著「嗶嗶」狂響的車門來了又去,我伸長觸鬚,渴想得到天啟或來自生命共同體的靈感,但我仍一如往常,在磨肩接踵、氣息相連的靈長類間搖搖晃晃,倦怠得什麼也不能想,或無法停止叨叨的思緒,這兩者之間的分野竟如此之難。

我閉上眼,恍惚可以看見往日深邃的光,在指引我──去吧,管它危險還是夢想,只要有能力離開腳下這塊寂寞的地方,就去流浪吧,那是你的宿命,也是不得不歸去的方向。

突然,黑鴉鴉的人堆裡,我的腦海閃逝過一張血污的面龐──陳伯男!

我猛張眼,蹦出一頭冷汗,乾淨的到站播音彷彿一道玻璃牆,遮斷了預感。

死了,他死了。我在心底喃喃說著,車廂疾駛過的每扇黑,都是他的斷片殘影。一把劍插在我的胃囊,搏動的心臟像一隻垂死的幼雛。

一想起那不到五坪的孤獨的房間,不可遏抑的顫抖轉瞬間占領了我的身體。

不,我不能回去。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回去那裡,孤寂的面對醜惡的自己,每條繃緊的神經都在彈奏樂曲……For your own benefit, Morning passages, The kiss, Dead things, Choosing life, The hours, Why does someone have to die? An unwelcome friend, Escape Escape Escape Escape Escape……Escape from here to the end of the world……可是,我又能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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