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消逸

何之升,台中縣人。父親何軍是做糕餅出身的商人,後來自己創業,開了家糕餅工廠,專門製造、批發糕餅,廠裡雇了一、二十個做糕餅的師傅以及二、三十個包裝和搬運的小工,外地來的師傅和小工雜住在廠房後面的員工宿舍,男男女女不下二十個。何之升中學畢業後在外地工作了一段時間,何軍希望兒子回來自己的工廠做事,以後好接替他的事業;何之升起初很不願意,可後來實在時運不濟,也就回來了。

何軍要求兒子從學徒做起,必得把每件事都學齊了才行,何之升於是就搬進了員工宿舍,一來上班方便,二來可以不用住在家裡聽父母嘮叨。起初何之升的母親反對他和那些外地的師傅工人廝混在一起,何況宿舍裡的生活條件相當差,母親怕兒子吃苦,自然擔心。然而何軍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一向嫌兒子太軟懦,存心磨練他。

工廠裡有個師傅叫余天恩,台北人,風流瀟灑,舉止輕挑,聽說私生活不甚檢點;何之升一搬進宿舍就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流言,直到面對面見到了余天恩,那些流言蜚語就像風來疏竹般,過不留聲。他完全被眼前明眸皓齒的余天恩給征服了。余天恩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傳言中那麼令人髮指,反而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遭人妒嫉。因為工作又住在一塊的緣故,何之升很快就跟余天恩熟稔起來。漸漸地,何之升發現余天恩偏好男色,與同宿舍幾個稍具姿色的年輕工人或師傅都有一腿,甚至自動投懷送抱的女孩他也不拒絕。

何之升非常痛苦,可是又沒有辦法丟下對他的迷戀。然後終於有一個機會,余天恩挑逗何之升,兩人發生了關係。紙包不住火,何軍很快就聽到耳語,可他按兵不動,捉姦捉在床,他不想憑空武斷兒子的罪(雖然他已經開始後悔讓兒子住進員工宿舍)。

一個晚上,何之升和余天恩正在纏綿,何軍拿了棒棍闖進來,劈頭蓋臉亂打,何之升護著余天恩,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口吐鮮血。第二天,余天恩被開除了,何之升住進醫院。此後,何之升不再說一句話,他的心雖然還能跳動,實際上已經死了,他的身體雖然照常工作過活,卻已經失去魂魄。何軍每見他如此便要打他一次,而他總也兩眼發直、不吭一聲,任由父親打罵。何之升的母親到處找人做媒,想為他娶房媳婦,沖沖喜,說不定能把他這痴病沖好了,可因為他這件事實在鬧得太大,兼之他行屍走肉的模樣異常嚇人,好人家女兒都不願意嫁他。

何軍氣到最後也沒力氣再打他;起初見了他就打,再來舉手要打又無奈地放下,現在見了他也只有嘆氣。何之升的母親有淚哭到無淚,四處求神拜佛,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

工廠裡有個包裝女工叫秀芳,從何之升到廠裡來工作就很中意他,但何之升一片心都在余天恩身上,她因此沒有機會也不敢表白心跡。現在,她看著何之升那副模樣,心裡很想照顧他,於是就跟何之升的母親透露她的心事;何之升的母親非常高興,就說服何軍讓兒子娶秀芳為妻。

秀芳有個手帕交,名叫怡靜,兩人的感情比親姊妹還要好,她知道秀芳屬意何之升,又擔心她嫁過去不幸福,尤其何之升現在的狀況等同是個活死人,秀芳再怎麼喜歡他,也不該拿自己的下半生作賭注呀!她們因為這事起了爭執,兩人冷戰許久,直到秀芳披嫁衣的前一晚,怡靜才低頭與她和解,兩人恢復往日親密的情誼。

何之升娶了秀芳之後仍一如往常,就像個有心跳、會呼吸的石頭,除了日常作息外,他不說一句話,也完全沒有床笫間的欲望。秀芳就像個娶進門的下女,伺候他一段時間後,顧不得羞恥,主動去挑逗何之升;她以為男人再怎麼說總是情欲的動物,抵擋不了女人的誘惑,可是她錯了,何之升的嘴唇雖然柔軟,卻沒有生命,他的身體雖然有人氣的溫暖,卻像冰雪般無情,無論她怎麼努力,何之升就是沒有任何反應,如果不是睡眠中平穩的心跳和均勻的呼吸聲,簡直活像個關掉電源的機器人。

儘管如此,秀芳還是沒有放棄,她希望以無限的愛與耐心來感動他,但她畢竟是凡人,有太多委屈苦悶需要抒發,於是怡靜就成了她唯一的聽眾。有一次,怡靜實在忍不住,終於把她積壓多時的情感表述出來,秀芳驚呆了,無法置信她的姊妹淘竟然會說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話來,她內心升起厭惡和恐懼,不發一語轉身走開,從此把怡靜當作陌生人看待。如今秀芳找不到可以吐露心事的人,只好對著岩石草木般的何之升說話,自言自語般的說話。然而有一天,她說著說著,不知不覺,把怡靜對自己不正常的情感說了出來,何之升的眼神突然動了一動,淚水如泉湧般流下。秀芳愣怔地注視著丈夫,想到自己的付出不也和怡靜如出一轍,她甚至比怡靜更過分、更激烈地在強迫何之升吞下她自己也不能接受的愛情。霎時,她懂了,也解脫了。

秀芳去找怡靜,對她說:「謝謝妳愛我,但是很抱歉,我只能以姊妹的方式愛妳,不能以妳愛我的方式回報妳。」她請怡靜幫忙尋找余天恩。

余天恩並不難找,其實他就在鄰縣的一爿麵包店上班,秀芳來找他時,他正準備和麵包店老闆的女兒結婚,有點訝異秀芳會來找他。余天恩知道秀芳一向對他沒有好感,他聽說了秀芳嫁給何之升的事,心裡猜想她此行的目的──也許她妄想余天恩能幫她找回老公的心,但出人意表的,秀芳只要求他見何之升一面。余天恩舉棋不定,他的婚期就快到了,實在不想淌這筆渾水,再說何之升的情況似乎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但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心軟過的余天恩,在見到秀芳時,卻意外地心軟了。他掙扎著,以前覺得何之升未免太過執著,現在覺得何之升的痴情似乎有點打動了他的心,一絲揆違已久的得意之情讓他點頭答應了。

秀芳臨走前只問了他一句話:「你愛過他嗎?」余天恩搔了搔頭,說:「呃,事實上,沒有。」秀芳點點頭,轉身走了。

第二天,秀芳帶何之升來見余天恩,何之升見了他什麼都沒說,只不停掉眼淚。余天恩非常尷尬,不知道如何安撫何之升的情緒,就在他想說點什麼來圓場時,何之升忽然掉轉身走了,秀芳匆匆追出去,此後余天恩沒有再見過他們。後來,聽說秀芳以何之升不克行使夫妻義務的原由訴請離婚。

何之升見過余天恩後並沒有改變,半年後,在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後,何之升在家中後院留下一雙看似行走到半途的空鞋,四周沒有丁點離去的痕跡,他就像憑空蒸發的水滴,從此消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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