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四十三章 制度与文化

走出会场的五个人在突降的雪中哆嗦着前行,一个女生突然提出一起去喝杯奶茶,暖和一下。这个建议获得了另外四个人一致的同意,五人转而走进了附近一家奶茶店,各自点了一杯热饮,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


今晚遇到的两个女生都是工学院里另一个系的博士,一个温柔文静,另一个风风火火。姚乐与她们之前的交集不多,只是偶尔会在博士生聚会上碰到。此时与两人相对而坐,姚乐也不知道该谈论一些什么。


风风火火打破了沉默:“你们觉得今晚的活动怎么样?”


温柔文静啜饮了一口奶茶,回答道:“我其实不太喜欢中场那样的热闹,我觉得它冲淡了这件事的严肃感。”


风风火火说:“我觉得这只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手段罢了,就像free food一样,虽然唱歌跳舞和活动的主题无关,但是搞得热闹些,来参加活动的听众可能会更多。”


孙明珏斜靠在椅背上说:“我反而挺喜欢的,热热闹闹的,很开心。这本来是个沉重的话题,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唱唱跳跳的,突然就觉得没那么沉重了,它让你意识到即使在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时候你也可以开心起来。”


温柔文静问:“那你对整个#METOO又怎么看?你也喜欢这些大张旗鼓的运动式的情感宣泄吗?”


孙明珏说:“为什么不喜欢?搞运动不一定只是为了情感宣泄,搞得好也可以推动社会走向进步。今天的这个rally不就提出了很多社会进步的方向?”


温柔文静说:“我可没有那么乐观。你看现在运动的效果,还是爆出一个查一个,只有那些敢于站出来的人才能重得正义,所以这样的运动最终只能造福少数人。”


姚乐忍不住插嘴:“所以才需要更大规模的运动,造成声浪,让余下的人不再害怕谈论这件事,把问题的规模展现出来,争取更多的关注。只有所有人不沉默、不遗忘、不糊弄,才能真正推动一次系统性的变革。”


温柔文静问:“那你认为能带来什么样的系统性变革?”


姚乐说:“制度与立法的健全。Cathy Winkler在《Rape as Social Murder》里说,‘Rapists attempt to socially, psychologically, mentally and sexually define their victims.’ 性犯罪的主旨除了性,更多的是权力,是犯罪者自我意志高于他人意志的自信,是操纵与被服从的欲望的无限暴涨。所以必须以控制权力的方式去控制这样的犯罪——通过制度与立法来约束毫无止境的欲望。”


风风火火说:“我反而认为,这是个文化问题。就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说的一样,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这样的文化不改变,单纯制度与立法的改变带来的变化很有限。如果你不改变对于受害者的歧视,很多受害者就不敢在受害后站出来指认罪行,那么再多的立法也没用。”


温柔文静接话:“我同意,文化对制度的有效性影响太大了。一个制度如果实施成本太高就相当于不存在,而文化对制度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对它实施效率与成本的影响;没有相符的文化,制度的实施举步维艰。刘瑜的《厨房政治》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姚乐听到这里低头微笑了一下——面对不公带来的困惑,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从自己认知的角度出发求助于不同的书本——在愤怒与耻感的双重折磨下,我们都需要理论与共情的疗愈。


温柔文静继续说:“古往今来很多以暴力形式发生的起义、革命最终都失败了。即使对于那些成功了的例子,结局也不一定是彻底的社会变革;有的成功者在成功后走上了他们推翻对象的老路,而另一批成功者在第一代先驱死后发现新的系统后继无人。这都是因为没有相应的文化土壤的支持,社会很容易回归到所有人最熟悉的老路上。如果你期待制度永久的改变,第一步需要的是文化的变化。”


姚乐说:“但是文化的变化同样需要音量。在受害者被噤声的地方,既不可能有一步到位的制度变化,也不可能有通过文化的反思与进步来获得制度变化的曲线道路。通过#METOO增大被消声者的声音,从而同时推动文化的转变和更完善制度的落地,我认为这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文化和制度应该是互相促进的。我们不能光被动地等待文化的进步来促进制度的高效实施,而是应该通过完善制度和法律来引导文化的转向。通过制度和法律告诉人们什么是被鼓励被支持的,什么是会受到惩罚的,自然会逐步规范人们的行为,最终引发文化的改变。”


温柔文静说:“其实我认为咱们学校的制度没有太多问题,虽然繁文缛节多了一点,但更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太多人出于心理压力不敢报告。”


姚乐反驳道:“我不这样认为。我看到的问题就有两个:首先,学校对报告的要求太多太繁杂,而且很多是无关痛痒的事情,根本不应该被列为一个要求;其次,学校并不会调查每一份报告,只有报告人先提供足够的证据的情况下才会开展调查。对受害者吹毛求疵,并把举证的压力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甚至要求他们在突然遭受伤害身心受创的情况下,还要规范自己的行为,记得如何保留下证据,这本来就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虽然现在很多有现实情况使得受害者必须努力寻求自保,但从制度上提醒受害者小心谨慎始终是下下策。当我们开始在受害者身上寻找不完美之处,对受害者的行为加以指导与劝诫,甚至让受害者自己花费时间精力举证才能给加害者定罪的时候,我们就在妥协于一种保护加害者的制度与环境。正确的制度的目标应该是允许愤怒、消除恐惧。所以我认为,在法律与制度的引导下,建立新的文化与环境,才是真正的治本之策。”


从奶茶店出来,姚乐三人便与另外两名女生作别,沿着街道慢慢向家的方向开去。


林培突然问孙明珏:“你还没打算回复学校对你的报告重新调查的请求吗?”


孙明珏一手撑着头,直视前方:“还没有,还在犹豫。”


林培思考了一会儿,劝道:“明姐,其实我们是幸运的,是#METOO的舆论影响力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想想那些并没有遇到#METOO的受害者,我们不仅仅是为自己发声,也是为他们。如果我们在这样众志成城的时刻都不敢或不愿站出来,又如何期望给其他受害者勇气,让她们在没有这样的舆论支持的时候为自己发声?”


“你自己呢?你难道没有感受到这件事之后你自己的变化吗?如果你不寻求一个正义,你会怎样?也许你会不再相信正义。也许你对这个世界的恐惧永远不会离你而去。你也许会变得更能忍受,忍受那些你不应该忍受的。你希望像这样一直蜷缩在这件事的阴影中吗?”


孙明珏转过头看着林培,良久后了然地点头:“嗯。”


第二天,孙明珏又一次拨通了违规办的电话。那天晚上,姚乐看到了她的社交媒体更新:


“#METOO #GirlsHelpGirls 只有这个群体的每个人帮助每个人,这个群体才能真正得到帮助;只有这个群体的每个人保护每个人,这个群体才能真正得到保护。”


“Girls help girls!”姚乐在内心呐喊。半个小时后,她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也发了一条更新:


“#METOO 不仅是为过去的受害者讨一个公道,更是为每一个女孩努力,让她们更大程度地避免受到未来的伤害。我们,我们的姐妹,以及我们的女儿,都值得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社交媒体推送来一条好友提醒,姜维在30秒前转发了姚乐的更新,转发评论:“我们的恋人也值得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四月三十日,学校公布针对R教授的调查结果。他们在学校的邮件服务器历史记录里找到了R教授十年前用学校的邮箱发给女生的调情邮件,邮件中可以明确地看出接收方对他的行为的极大排斥。这些邮件,以及过去十几年违规办收到的针对R教授性骚扰及性侵犯的若干份报告,共同提供了决定性的证据,认定R教授长期性骚扰性侵犯女学生的事实存在。R教授于当日被U大解雇,多所以流体方向著名的大学同时表示不会考虑雇佣R教授。


同日,R教授的妻子,U大医学院教授,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与R教授离婚,并将向其提起诉讼,要求精神赔偿。四月中旬公开举报R教授性骚扰的几名受害者也决定对R教授和学校提起集体诉讼,并呼吁更多受害者加入他们。


R教授性骚扰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尘埃落定,如倾泻下的一股洪流,冲刷开陈年的污泥,露出被层层埋藏十几年的诸多旧事,终于只剩下一个干干净净。


姚乐在这一刻对人生产生了新的感悟。曾经的她因为自己在竭尽全力地隐藏一个秘密,所以在对待他人的隐私时都有些过分敏感和小心翼翼。她牢牢地把握着分寸,不敢有丝毫僭越窥探的想法与做法。但是此时的她却非常感激林培莽撞得毫无顾忌却又谨慎到苦心孤诣的僭越;是他逼了所有人一把,才把陈年的恶终于定罪在阳光下。


尘埃落定,姚乐和孙明珏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春景,她问孙明珏:“你要参与集体诉讼吗?”


孙明珏摇摇头:“不了,毕业我就要离开了。放下这些,开始新生活。”


“嗯,也好。诉讼也不知道要拖多久,早日放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姚乐点点头,“还读博吗?”


孙明珏又摇摇头:“不必了。R教授这样的人能猖狂这么久,我看大学和学术圈也就是那么回事。我找了个工作,某著名仿真软件在波士顿的总部。”


姚乐笑笑:“挺好的,有了新的目标。”


孙明珏看看姚乐:“没关系,这事也没定论呢。先去公司做几年,熟悉熟悉工业流程,要是过几年觉得还是想读博,还可以再读。我的人生选择都在我手里呢,其他人谁都做不了主。有时候可能得委屈一下下几步凑棋,可是就算是凑棋,我也会拼尽全力变成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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