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二十章 博士生聚会

姚乐回家后在房间里独自待了四天,四天后她走出来,一如既往地往返于实验室与出租屋之间,仿佛要用一种仪式般的按部就班宣告自己一切正常。只有孙明珏看出来了,姚乐身上有些曾经发着光的东西暗淡了。


一周后,孙明珏还是没有忍住,想试探一下姚乐的态度。她在很多开场白间左挑右拣,终于选了一个不尖锐而又很有发挥余地的:“乐乐,你想跟我聊聊吗?”


姚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似是安慰她,又似是在向自己确认地说:“我没事,我想通了。”


孙明珏问:“你想通了什么?”


姚乐故作轻松地说:“我和姜维啊。我们俩不合适,到此为止吧。”


孙明珏仔细打量着姚乐,想判断她是在说气话还是认真的,却没有一点头绪。她只能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其实那天那个事是个小事,不至于。”


姚乐回答道:“不是为了那天那个事,就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太操蛋了,配不上他。现在再多说也没有意义了,他不需要继续留在我这样的人身边浪费时间了。”


孙明珏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掂量不出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只觉得姚乐这几天低沉的心情似乎严重影响了她对自己的评价。没有细节支撑,她也只能非常笼统地安慰姚乐:“没那么严重。既然你们两个人都有意思,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过一阵好好聊聊就又能好了。”


姚乐笑笑,眼神有了一些迷离,她的声音平静而沙哑,开口却是在反过来劝孙明珏:“这又不是写小说,为了完成人们对圆满的执念,什么样的故事都能强行HE。现实生活中,既然都是深思熟虑过决定不在一起了,那就没有那么多出尔反尔。而且……有些时候不在一起的结局才是HE。人是很难改变的,如果两个人的不同确实很难调和,长久的相处只会消磨掉爱情,最终获得一个相看两厌的结果。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不在一起,彼此还能保持心里那一点朦胧的美好,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姚乐这一段话说得太深沉,孙明珏那些安慰忽然都显得不痛不痒。孙明珏想,她能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应该是经过了很久很痛苦的挣扎,于是也不想再戳姚乐的痛处,悻悻然闭了嘴。


开学不久,孙明珏收到了一个意外之喜,她投到会议上的那篇论文入选了最佳会议论文的最终轮。最佳会议论文是在整个会议中甄选科研内容和行文质量均最优的论文,一次会议只有一篇。这个选拔过程一般是先看论文本身,从中选出五篇质量上佳者进入最终轮。在会议上,再由这五篇论文的作者现场做展示报告,根据报告时的表现评出最终的最佳论文获奖者。这样的殊荣,即使资深的博士、博士后,甚至教授们得到也属难得,而孙明珏作为一个在业内毫无名气,本科毕业直接攻读博士的学生,在一年时间内凭借自己的第一篇会议论文就获得了角逐最佳论文的资格,可谓是非常少见的成就了。姚乐激动地祝贺孙明珏离她三年毕业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她暗暗在心里感叹,孙明珏真的是一个优秀得不同凡响的人,人品性格讨人喜欢,学术能力也如此卓越。孙明珏既让姚乐感到很有压力,又十分庆幸有这么个朋友在旁边以身作则地激励着她。


既然要角逐最佳论文,孙明珏开学之后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论文报告的准备上。姚乐正是心里没一个着落的时候,于是自告奋勇帮她准备现场展示,期望能以此来偶尔转移对自己学业爱情双受挫的窘境的注意力。每周六晚上,两个人便会在家里准备一桶冰激凌,一人舀一碗抱着并排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孙明珏打开她准备好的ppt,一页一页给姚乐讲解,姚乐再给孙明珏提问题和建议。在大学时,流体其实是姚乐最头疼的课程。那时候的流体老师是个刚博士毕业的毛头小伙,热情负责,就是课讲得实在糟糕,弄得姚乐每每想起流体,第一反应都是四个大字:虚无缥缈。然而现在的姚乐毕竟是个略有资历的博士生了,也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学问。她现在看着流体,只觉得是一群微分方程,很多没法给出解析解,但不妨碍聪明的人类想出各种方式去给出近似数值解,再用仿真表现出来。这些思路和方法和控制方向的研究其实很相似,故而姚乐对着孙明珏的论文,也没有生出太多隔行如隔山的困惑,相反地,她靠着第一年在控制课程中打下的数学底子,不仅能明白大部分的内容,还能提出合理的问题,这个发现让她惊讶之余也让她对自己的学术能力重拾了一些信心。两人经常一改就是一整晚,一碗冰淇淋往往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两人便又会硬扛着内心那点负罪感互相撺掇着再来一碗,ppt和孙明珏的报告表现就在这样一碗接一碗的冰激凌的打磨下越来越成熟了。


新学年开始还有个对姚乐和孙明珏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李明离开了。李明的博士导师跳槽去了另一所学校,组里的博士也跟着一起转到了新的学校。李明的离开对姚乐和孙明珏的社交生活有着重大的影响,这意味着她们俩又可以毫不避讳地参加系里博士生的聚会了。孙明珏虽然总是在办公室泡着,但私底下是个坐不住的人,早就觉得没有社交生活的日子稍显孤单了。姚乐虽然平日里相对比较宅,但也觉得多出去和人聊聊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应该大有裨益。于是新学期的第一次博士生聚会,两个人想也没想就报了名。


时隔半年再参加聚会,人员变动明显。李明的导师带走了不少学生,上学期也有好几个学长学姐毕了业,新的一年又有了新学生的加入。姚乐和孙明珏两个人半新不旧,既和大多人都认识,又有脱离了组织半年的生疏。她们在聚会中略感不自然,也不知道除了彼此该和谁再多聊两句。


“诶,孙明珏!”角落里的一个人突然对着她们大声打招呼。姚乐和孙明珏回头一看,原来是流体方向一个博四的学长,他为人热情,孙明珏入学的时候曾经向他取过不少经,算个熟人。


学长匆匆几步便从房间另一头移动到了两人面前,不过很明显只是冲着孙明珏来的:“诶,孙明珏,我看到你的文章进了最佳论文的决赛。恭喜你呀!”


孙明珏撩了一下头发,微微一笑,面部表情堪堪保持住了天才少女的宠辱不惊。她慢条斯理地道谢:“谢谢。”


学长问:“你的文章写的什么内容?”


孙明珏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XX方程的简化,我对等式右边用了一种新的有理多项式近似法,比传统方法快一点。”


学长脸上有了明显的失望,说:“哦,那确实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研究方向了。”原来是嫌这个研究内容不够别致。失望归失望,学长仍然不忘鼓励一下小学妹:“没事,女生都容易得奖。人家评委一看上来的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指不定都不用听你讲什么就直接把奖给你了。”


姚乐和孙明珏都有些失语,互相看看对方,脸上似乎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这鼓励还不如不鼓励”。看着学长认真的表情,姚乐知道他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他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并且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句好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学长也确实是一番好意,无可厚非,但是姚乐反复咀嚼最后这句话,心里总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姚乐看过孙明珏的论文,也听过孙明珏的ppt展示,她虽然不是研究流体的,但是能看出来里面数学的严谨性和对仿真速度的提高都是货真价实的,确实是一篇值得嘉奖的论文。可是现在被学长这么一说,好像这些都敌不过一个“小姑娘”的身份,顿时显得给她的这个荣誉的价值也打了折扣,连带着她的研究成果和为之付出的努力也全都打了折扣。姚乐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她知道这样想的人并不少见,这个学长也不过说出了大多数人默认的一个想法而已。这个想法可能太根深蒂固,他说出来时都没有经过思考,所以也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不就是这种习以为常到不必多想的偏见才实在可怕吗?大众太过习惯的想法,就不会再去被质疑、被思考、被证明,才最难找到改变的契机。姚乐突然有些想笑,她曾经在自己经历失败时听过太多次“你是个女生,所以你干什么什么肯定不行”,可是也是同样一群人,在女生们取得成就的时候对她们说“你是个女生,所以你得到什么什么肯定更容易”。原来女生这个身份还真的是个万金油,哪里好用哪里搬:不行的时候因为你是女生,行的时候也是因为你是女生。


博士生的聚会确实是个消息大本营,告别学长后姚乐她们又和几个相识的博士生聊了聊,了解了不少系里最近的新鲜事。大多数二年级的博士生们都在讨论这学期要开始的博士生资格考试,姚乐和孙明珏今年也要参加资格考试,故而多听了几句。据说今年的资格考试形式有了些许改变,不再考察专业基础知识,而是根据自己现有的研究成果或者预定的研究方向和计划做一场不公开的报告,系里会随机指派两名同专业方向的教授作为考官,根据考生报告表现进行打分。这个新形式对孙明珏很有利,因为有这次会议报告做底子,她只需要将为会议准备的ppt改进一下便可以参加考试了,相信凭着能进入会议最佳论文决赛轮的研究和报告水准,拿下一次博士生资格考试易如反掌。姚乐心里则有些没底,她上个学年大多精力都花费在了课业上,研究上跟着B教授折腾了一个学期,结果一朝不慎又要从零开始,她耳朵里听着身边人的讨论,脑子里不自觉便开始盘算她的资格考试报告应该怎样做。


“诶,你们知道傻逼逼教授被学生骂的事吗?”一个咋咋唬唬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姚乐循声望去,发现是B教授实验室一个博三的学生,姚乐在收敛性证明大会上总是能看到他。至于这个傻逼逼教授自然是B教授了。


博士生们在学校呆久了,多少都和教授起过大大小小的摩擦,但是学生骂教授这种事确实罕见,此话一出便如平地起惊雷,引起了全体肃静注目的至高礼遇。尤其B教授风评不佳,这些注目又多少带上了些幸灾乐祸的打探。


博三学生昂首挺胸,似是掌握着最高机密的统帅,故作神秘却又欲盖弥彰,享受着来自全体博士同僚这一时半刻的“唯余马首是瞻”。他环顾一圈,而后不紧不慢地说:“咱们组上学期有个博士学长毕业了,结果B教授毕业也不肯放过他,暑假给那人发了十几封邮件让他给自己跑仿真。要说这个学长也是真的刚,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给B教授回了一封邮件,给老头骂得狗血淋头,还抄送了我们全组。”


姚乐虽然和B教授也不对付,但是还是多少被这个不留一丝情面的操作惊呆了。师生一场,何至于斯?


旁人则更关心细节,纷纷问道:“他怎么骂的呀?”


博三学生摇头晃脑地说:“还能骂什么?骂他自私自利,误人子弟呗!说他把学术变成了劳动密集型产业,什么正经的科研都不让人做,就知道招一大群人天天不眠不休地跑仿真。他说他读了这么个博士,跟去工厂流水线上拧了五年螺丝似的,还是那种吃饭喝水上厕所都要给你掐表的工厂流水线。剥削年轻人的生命,去够他自己心里那点不着调的镜花水月,把人家大好的青春都耽误了。研究内容不靠谱,又不让他做靠谱的内容,用重复又没用的仿真把他的时间填得满满的,害得他毕业之前一篇期刊论文都发表不了。好不容易混到毕业了,以为可以大展宏图重新开始了,结果B教授还是不肯放过他。”


听到这里,姚乐觉得这个掌握最高机密的统帅可能是有点夸张了,其实人家也没有真的“骂”——这些话虽然不够客气,但和她看到的事实也确实没有差多少。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敢面对不公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呢?又有多少人为了维持面子上的那点和谐,多少不平都忍忍就过去了?姚乐觉得这个学长可能真的是个愣头愣脑、毫无城府、不讲技巧的大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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