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十三章 学术和钱的辩证统一

每个周五的下午,学校里都会举办一周一度的控制方向的研讨会,这种研讨会一般会请校内外不同领域的教授学者来讲座,全校所有控制方向的学生教授都可以参加旁听。这个周五的主讲人是B教授,讲座主题便是他的宝贝新算法。作为算法证明的参与者,姚乐一早便到了会议室,专门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会议室里座无虚席——B教授毕竟资历老,前些年也确实有过很多令人惊艳的成果,不少老教授都来给他捧场。


B教授的ppt姚乐一点也不陌生,基本是那几篇姚乐看得倒背如流的论文改出来的。推导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证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杳无踪迹。在讲座最后一部分,B教授展示了很多仿真结果,从各个角度展示了此算法的优越性。


B教授的讲座迎来了一片掌声,这时候坐在后排的一个老教授举起了手。老教授身材矮胖,发须皆白,穿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衬衣,神情严肃,宛若一个敬职敬责的老干部。这个老教授姓D,是学校里著名的学者型教授。虽然说起来,各位教授都可以称为学者,但在学校各种拐弯抹角的要求下,不少教授的日常以写申请拿经费为主要工作内容,学术有时候反而退到了其次。毕竟在这个有钱就是爹的时代,学校里也不能幸免。钱是立身之本,教授们也多少活得像商人,当然也不知道是很多教授被迫活成了商人,还是很多商人趁机变成了教授。在这样的风气下,D教授这样一心精研学术的人就成了难得。他对自己的领域了如指掌,每天的生活以读论文开始,办公室分门别类地堆满了专业书籍。对于自己领域内的任何学术问题,他都能对相关的书籍和典型论文如数家珍,并且带上自己独到的分析,堪称该领域的活体图书馆和搜索引擎。这样的教授对学术自然也眼里揉不得沙子,对学生的把关非常严格,对同行的工作也不吝说出自己的真实评价。


D教授开口声如洪钟,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Shaw,你说了这么多这个算法的好处,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可以讲讲吗?”


B教授顿了顿,似乎很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一下,往回翻了几页ppt,指着一个仿真结果说:“我们还没有解决非最小相位系统的收敛问题。比如这个系统,如果你把零点移到这边,这个结果就不收敛了。”


D教授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的算法除了非最小相位系统都可以收敛吗?首先我刚刚没有看到你提到任何收敛性证明。其次你这个算法和三年前Y教授研究组发的一篇论文很相似,你的算法和他们的不同只在于对原系统的表达方式和近似方法有区别。看起来你的算法覆盖的范围可以更宽广,但是本质的思想是一致的。他们的算法的收敛性需要满足五个条件,我怀疑你的算法也会有类似的要求。”


一向眼高于顶的B教授嘴张了张,明显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但是D教授比他资历老得多,说得也在理,他也只能虚心领教,忙说回去一定拜读一下Y教授的大作。


从研讨会回来,姚乐发现今天的办公室里格外热闹,林培和研究组里的几个师兄都在。快期末了,即使平时不常出现在办公室的人也会偶尔回来看看,整理一些东西,或者给各种工作扫尾。


自从发现S教授的意思,林培很是沉寂了几天。然而独立研究项目还得继续进行,毕竟学分还是需要的。姚乐在自己这学期上课的笔记中找了两个似乎可行的算法,让林培回去试试。能上得了课本的算法大多传统而经典,当然比不过从最新论文上找来的新算法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不过太多实践经验证明,传统经典的算法就像久经考验的战士,最值得信赖。林培查阅了一些资料,在两个算法中挑中了一个,初期的仿真结果看起来很有希望。为了赶上前段时间落下的进度,期末这几天他总是到办公室来向姚乐请教仿真程序的问题,以期早日完成这个研究项目。


一见到姚乐回来,林培便拿出一本笔记,要与她讨论算法细节。坐在一旁的大师兄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探头过来看了看,奇怪地问:“林培的项目不是要用A教授的新算法吗?”


林培和姚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含糊地说:“那个算法好像不适用。”


大师兄更奇怪了,问道:“他们那个系统跟咱们这个系统基本是一样的,我还没听说过他们能用而咱们用不了的算法。”


姚乐讪笑一下,应道:“应该是吧。”


大师兄看了看姚乐,又看了看林培,若有所悟,也不再追问算法的事了。他拍拍林培的肩膀:“没关系,C教授自己也许都不明白。”


这句话就有点奇怪了,林培回头狐疑地望着大师兄:“C教授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吗?”


大师兄嘿嘿一笑说:“那是你们入行太晚了。在我读博士这几年里,C教授已经当过三个领域的专家了。”


姚乐和林培满脸困惑。大师兄带着一脸“你们年轻人还是图样图森破”的表情坐在他们身后的椅子上,顺便架起了一只腿,意味深长地问:“你们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研究算法的教授都特别喜欢和C教授合作吗?”


姚乐和林培一起摇摇头。


大师兄边晃着架起的脚边答道:“因为他特别会来钱。他最大的绝活就是把当年最热的热点词全都编进一个科研经费的申请里。这种紧跟热点的申请特别容易通过,尤其是一个申请里沾好几个热词的,通过的概率特别大。”


姚乐疑惑道:“那他要是没有那些领域的经验和资质,这些申请也通不过吧?”


大师兄不以为然地回答:“那怕什么。他可以写申请的时候拉上几个在这些领域已经有过成果的教授一起,这个申请批准后再和他们一起发几篇这些领域的论文。下次再写经费申请的时候,凭着这些论文他就已经是这些领域的专家了。”


姚乐和林培又开了一番眼界,不得不感叹S教授果然是个老狐狸,估计一早就知道这论文很可能不能深究。


姚乐继续问:“那和他合作的人也不会出来说实话吗?为什么要允许这样一个滥竽充数的人厮混在自己领域里呢?”


大师兄又晃了晃腿说:“为什么要拆穿呢?他带着大家拿经费,大家开心还来不及呢。这样会来钱的人才不多,攀上了都是最值钱的关系。谁会和钱过不去?”


姚乐撇撇嘴,不满地嘟囔道:“难道学术都变成谈钱了吗?”


大师兄换了一个正经危坐的姿势,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诶,虽然现在做学术很多时候都是在谈钱,但这不一定是坏事啊。办教育也是要花钱的,你跑仿真的电脑,学校浩如烟海的藏书和数据库,聘教授请老师,运营教学楼、食堂、体育馆,哪一样不得花钱?你的生活费不也是从这些经费里来的吗?哈佛为什么那么牛?因为它最有钱啊!咱们U大为什么比隔壁W大博士生产出率高?因为咱们博士生助研经费充足,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做助教养活自己啊!在学术圈混,虽然不应该事事都以钱为准,但也不要排斥对钱的追求。仰望星空的人也得低头吃饭啊。”


“我们都说人爱钱,其实谁爱的真的是钱呢?我们爱的不过是钱能给我们的那些东西。一旦想到钱给你带来最好的教育,让你有最好的条件去做研究,去追求学术梦想,是不是顿时觉得钱也高贵起来了呢?”


姚乐看看自己面前的电脑,工业感十足的外壳线条流畅、泛着哑光,里面包裹着顶配内存和处理器,顿时感到自己内心那点天真的理想主义正在被这电脑一口一口吃掉,而且对方吃得如此理所当然,她也莫名地觉得被吃得很有道理,还生出了点心甘情愿。她懵懂地点点头,大师兄看她似乎人生观颠覆还得再缓缓,决定点到为止。他话锋一转:“诶,姚乐,你之前不是和隔壁那个李明谈恋爱呢?还谈着吗?”


大师兄和姚乐算不上太熟悉,一般也不会过问姚乐的私生活,这个问题让姚乐觉得有点突兀,但还是照实回答:“没有。我们分手了。”


大师兄若有所思地说:“哦,那难怪了。”


姚乐问:“怎么了吗?”


大师兄说:“没事。我就是上周日看到他和四楼L教授的那个女学生约会,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还给那女生送了特别大一捧玫瑰花。我怕他是背着你脚踏两条船。”


上周日?姚乐和林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都想到了,上周日就是李明来实验室门口找姚乐的那一天。姚乐突然想起来李明那天穿的衬衫西裤,当时还觉得他是很郑重地来求自己复合的,现在想来可能还是大大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大师兄并不知道姚乐和李明分手的内幕,看到姚乐和林培脸上复杂的表情,以为姚乐对李明还有留恋,所以听到他和其他人约会心里不悦,赶忙多说了几句想补救一下:“但是那女生好像没看上他,晚饭吃了一会儿就自己先走了。”


这下姚乐明白了,原来那天李明是下家没找成赶紧回来看看她这边还能不能再抢救一下——不过可惜她这边早就断气几个月了。那个女生姚乐记得,在李明那张排名表上排第五位。这样想来,第二、三、四位他在这几个月里估计也都试过一遍了吧。


转眼期末考试周到来,对于姚乐这一类暂时以课程为主的博士生来说,期末考试周是整个学期最忙碌的时候。姚乐这一个学期的课程考试都集中在三天之内,还有一个课程需要做期末总结报告,整个期末期间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晚上,姚乐正在为第二天一早的考试做准备,却接到了靳鸥的视频电话。视频一接通,靳鸥慌张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急急忙忙地说:“乐乐,我觉得宝宝好像不动了!”


靳鸥已经怀孕八月有余,这时候多小心都不为过,看着靳鸥慌张的样子姚乐一下子也紧张起来。只可惜姚乐对怀孕这事儿毫无经验,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问些什么。她边思考边安慰靳鸥:“小鸥,先别着急。宝宝在肚子里是会一直动的吗?还是之前一直动,今天突然不动了?”


靳鸥似乎已经吓坏了,一直带着哭腔地语无伦次:“今天,就今天!今天从早上起我就没感觉她动了!”


姚乐问:“去医院了吗?李跃知道吗?”

靳鸥呜呜哭着回答:“他还在出差,要快到预产期才回来。我爸妈前两天也回老家接我姥姥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去医院的车上。”


李跃是靳鸥的丈夫,两个人大学恋爱,毕业结婚,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靳鸥一直被他照顾得很好,也非常依赖他。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李跃不可能缺席,只可惜李跃是个铁路工程师,经常要四处出差,很多建筑现场交通不便,往往一去就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回不来。


靳鸥似乎很害怕,浑身都在发着抖,像个淋了大雨的羔羊,看起来可怜极了。她反复念叨着:“乐乐,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姚乐看着她一阵心疼,只可惜隔着大洋也不能立刻飞过去,只能继续安慰她:“你先别怕,李跃电话打过了吗,他知道吗?”


靳鸥摇头:“打了,打不通。他们工地那里没信号。”


姚乐说:“那咱们先去医院,看看医生怎么说?”


“嗯……”靳鸥似乎冷静了一些,从嚎啕大哭转为了低头啜泣,“乐乐,今天能一直陪着我吗?”


“好,我尽量。”姚乐一边答应着一边看了看眼前的复习资料,第二天考试在八点,她本来打算再看半个小时书便去睡觉,现在看来要重新规划一下时间了。


一小时后,车停在了市中心医院门口,靳鸥拿着包急急忙忙地去了急诊。在急诊大厅又经过一通折腾,靳鸥终于见到了医生。她急急忙忙地赶着路,对着电话这边说:“乐乐,我要去看医生了。你要等我出来,一定要等我出来。”


姚乐点点头说:“好,快去吧。”


姚乐看着靳鸥在一阵混乱中挂了电话,再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早过了她平时睡觉的点。她洗了把脸,又冲了一杯咖啡,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期末实在太折腾人,咖啡也没能拯救她的瞌睡,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她便歪靠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姚乐是被闹铃叫醒的。手机上靳鸥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她却全都没有听到。她懊恼地挠挠头,为爽了靳鸥如此重要的约而自责不已。她试着给靳鸥打了几个电话,可是那边却没有人接。此时离考试只剩下一个小时,姚乐也不敢再耽误,拿上书包和早餐便匆匆出了门。她一边向学校赶路一边想等考完就马上再给靳鸥打电话。


姚乐连考了两场,到了中午才考完。姚乐算了算时间,才意识到此时国内已经是半夜,想来靳鸥应该已经睡了,于是她又等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再次联系靳鸥。电话接通,那边却是李跃。姚乐愣了愣,不是要到预产期才回来吗?


姚乐说:“李跃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小鸥怎么样?”


李跃似乎很疲惫,声音都嘶哑了:“小鸥生了。那天检查怀疑脐带缠住了宝宝脖子,所以从急诊出来就直接剖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姚乐愣了一下,她忙问:“那她是一个人生的吗?她现在怎么样?宝宝怎么样?”


李跃揪了一下眉头回答:“嗯,她一个人。我昨天下午才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来的,她爸妈也是昨天晚上才到。她刚刚喂了奶,现在睡了。她这几天很辛苦,宝宝不会吃奶,喂奶时间很长,她刀口还疼,昨晚上都没怎么睡着。不过宝宝挺健康的,这么早产也没有住保育箱。”


在那种心态下一个人生孩子,该有多害怕多无助啊!姚乐心里五味杂陈,心疼、内疚一股脑全部涌了出来,堵得她说不出话。她黯然地想,这可能是靳鸥这辈子最无助的时候了吧,当她给自己打电话而却没有人接的时候,她心里该多失望啊!姚乐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有点恨自己的无能,自己这个闺蜜当得可真失败,做不到锦上添花也就算了,连雪中送炭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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