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 02

前两天有穿着制服的人到我工作的店里说要检查每个人的健康码，还要扫码登记。不然会封店。

他说的扫码，是指扫每家店铺门口贴的场所码。是的，每一家营业的店铺门口都必须贴这个二维码，从私人小店到连锁超市、便利店，再到银行和医院，不论是公家的还是私家的，不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都要贴。扫了场所码以后，会显示店铺的名称和具体地址，再输入姓名、身份证等个人信息，就完成了登记。只有第一次需要输入信息，以后就不必了，系统会记得你的信息。

场所码只有营业性场所需要贴。同样贴在每家每户门口的，还有另一种二维码，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扫不出来。这种码是会贴到小区里的，它和门牌号一起焊在了铁板上。我猜这种码是给公安人员扫的，也许他们系统扫码后能显示一些信息。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又有读者在惊叹了，不检查健康码就要封店？这么做有什么法律依据吗？怎么登记时要填写这么多个人信息，政府如何能保障公民的隐私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太懂法律。我连那位穿制服的人属于哪个部门都不知道，也没有想到问一声。他看起来挺累的，可能是重复了太多遍，嘴瓢了：他第一次甚至把“要检查健康码”说成了“要检查黄码”。最后他说完“要检查健康码，不然封店”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封店有什么法律依据，我只知道在中国很多法律问题就算是咨询律师，律师也会很为难。我还知道中国的维权律师被关押了不少，还知道有些律师为维权律师维权，也被关押了。就像套娃一样。中国有一个词，叫“你法我笑”：你说法治，我都觉得好笑。——是挺好笑的。正常国家的人们会维护法律的尊严，而中国的法律就像个笑话一样摆在那里，等着人们嘲笑。法律和现实之间差得太远，以至于法律的存在本身就显得很可笑了。

我在工作群里复述了穿制服的人说的话，同事告诉我昨天也有人来说了同样的话。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忙晕了，记不清自己通知过哪些商家了，还是“上面”有人要求他们每家店至少通知两遍。

哦对了，现在是2022年10月。地球上绝大部分国家都已经“放开”了，中国的“防疫”政策却越来越严格。前两年还不是这样的。前两年我还可以不做核酸就出门旅游，并且不用担心自己被随机隔离。而现在，我却寸步难行。我该怎么和你们解释中国人所经历的担惊受怕呢？我该怎么和别国的人解释，中国人会有半夜没有任何事先通知地被临时转运到另一座城市的风险呢？让我现在用外语说话，我只能说出TOO MUCH这个词，我连F word都说不动了，我累了。

店里一共没几位同事，除我以外的人都“听话”了。他们会告诉每位客人，请扫码登记并测量体温。有些客人照做了，另一些客人离开了。同事说这样也好，可以阻挡一些没那么想来的人。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也会减小些。

而我实在无法向别人说出“请扫码登记”这样的鬼话。因为我自己几乎从来不扫码登记，每次都是假装扫一下，其实什么也没登记。我内心不认同这一套表面功夫，也就不愿意配合它。曾有一位客人主动问我需要登记吗，我想了会儿，告诉她“理论上需要。”——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符合实际的回答。理论上需要登记，实际上登记不登记都行。只要没有检查人员，就可以爱咋咋地。

也有不得不真正扫码登记的情况。比如我需要去银行柜面办手续，银行的工作人员就会眼睁睁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着我扫码，看着我完成登记。我试图扫码后不点击任何按键，一旁的安保大叔便提醒我，还要点一下才会确认。于是我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确认了登记，没有任何浑水摸鱼的机会。

不知道各位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读到这里，有没有人会觉得毛骨悚然：中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啊？怎么普通人过得像囚犯一样？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中国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但，让我至少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吧——他们，认真检查扫码登记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们——如果有“漏网之鱼”被查出来没登记，倒霉的人就是他们。具体怎么个倒霉法呢，是扣工资绩效，还是丢掉饭碗？我也不知道。

一次夜里坐公交，我恰好忘了戴口罩，身上也没备用的。那是末班车，已经没有下一辆了，我也来不及买新口罩了。司机还是让我上车了，但是他很生气。他大声对我说下次坐车记得戴口罩。他说如果被查到，他就会被扣钱。我很想告诉他，现在是晚上了，没有人会来检查的。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反驳他的话让他变得更生气，于是我沉默了。也许他说的“查”是指通过监控检查呢？

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我全程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用外套的领子遮住嘴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一切都好，假装这样做就不会被监控发现，就不会让司机被扣钱。

很好笑吧？起码我自己是觉得很好笑。先不论“在几乎全球都不需要戴口罩的时候还强制居民出入公共场合必须戴口罩”是否合情合理，再怎么说，不戴口罩的是乘客，怎么罚款要从司机头上算呢？一位司机怎么能担负起一车乘客的戴口罩责任呢？司机规范驾驶，负责乘客的安全就好了呀！最多再负责一下乘客的时间，不要到站太迟吧。

然而，在一个畸形的集体社会下，每个人都要为一些本不需要自己负责的人来负责。

如果你一个人不听话，可能影响全家。如果你不打疫苗，你的孩子就不能上学。如果你不做核酸，你的父母就会收到电话询问情况。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起码是真实的威胁。许多人妥协了。

甚至当你还没有生育的时候，也会有人对你说，如果你拒绝转运，会影响三代——意思是你未来的孩子，和孩子未来的孩子都不能当公务员。中国的执政党就是靠这种手段威胁人们的。收到威胁的男生把视频发到了网上。他本人对防疫人员的回答是“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最后一代，谢谢”，引起了全网年轻人的共鸣。

据说这位男生本人是阴性。“大白”们想要让他坐上转运大巴，因为这是“市政府的规定”。威胁他的话是警察说的，警察也穿着“大白”，但是胸前印着“警察”二字。

没有人想把孩子生在这样的国度。

如果有，那也是因为天真，或者愚蠢。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