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五月。

摸索中

你不在的夢境

一個不太成熟的夢,來自b612。

那是個陽光炙熱的下午,熱到幾乎能將一個人的意志都烤乾,像是站在原地很久般,看著眼前的場景,熟悉的疲憊感再次湧了上來。

似乎……又迷路了。

迷路所獨有迷茫、無助伴隨著一些恐懼,湧上情緒表面。

只要這樣的感受上來,我就會聯想到平日沒少走錯的路口和轉錯的彎。

我知道自己在做夢,就像是清醒夢那樣,夢裡和現實中沒什麼不同,只有世界的色調都極為明確而美好。

看過去,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和光亮的太陽相映,像片被烤透的海洋。

我站在一條筆直的小路上,小路的盡頭是一翠綠的小山丘,山丘上有顆大樹,樹影下隱隱看見一隻狐狸趴著,美得就像幅畫。



沿著小路走了過去,而我的腳步聲引起了牠的注意。

狐狸將本瞇著的眼睜開了一些,看向了我,又很快的瞇起了眼。

「不是他。」牠輕聲說道,明明喃喃自語的聲音,此刻卻無比清晰。

果然在夢中,連狐狸都會說話,面對夢境,人總是比較能接受不可思議的事。

見著牠,我瞇起了眼,突然覺得似乎有在哪裡看過這樣的畫面。

而後牠才提高了音量,緩緩說道:「歡迎你,年輕人。」

比想像中狐狸的說話聲還有磁性,更有年齡,也更溫柔。

「年輕人,快過來吧。」

看了看身後的金黃色麥田,一望無際,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生物。

這才確認了狐狸是在對我說話。

走上前時微風輕拂,像為了歡迎我一般。

「你好,歡迎來到我的夢境。」牠笑得很可愛,但笑意裡又帶著特有的狡猾。

「你好。」

「這裡好久沒有人來了,陪我聊聊天吧。」

我點了點頭,當作回應。

他用了一個特別的開頭,引人入勝。

「你有沒有聽過B612?」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而後牠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那你有沒有遇見一個金黃色頭髮的人?」

有些猶豫的,我沒有直接點頭。

由人潮構建的日子裡,已經不知道誰才能代表這個形象。

牠看出了我的猶豫,於是勾了勾右前爪後靠近了我,我也靠近了牠一些。

我們平視著,而疑惑便跟著牠的指示而生。

從他眸中倒影出來的我,是一個很年輕的身影,有著天青藍的眼睛和金黃色的頭髮,皮膚白晰,而眼神特別清亮。

不是我的面貌,甚至也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張面孔。

不斷懷疑自己眼睛所見之物,直到老狐狸瞇起了眼,幾乎見不到他的眸子為止。

「你有見過他嗎?」牠這時又問了,而我搖了搖頭。

我又看了看自己,明明我的身形和外貌沒有任何改變,但為何我會在牠眸中看到完全不一樣的身影?

牠似乎知道我的問題,於是便開口說道:「這是我的夢境,你在我眼裡只會是我想要的樣子。」

但我仍不大明白,「那你為什麼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從前你愛過一個人,之後世界便都是他的模樣……。」牠的聲音越說越小,像是被微風稀釋了般。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甚至不明白此刻的意義。

但是我沒問,只是享受著微風吹拂的此刻,老狐狸也沒再多說什麼。

短暫的沉默後,牠才和我說了兩個故事。

一個來自外太空男孩和牠的故事,另一個是B612上有朵玫瑰的故事。

我知道他們,至少知道太空男孩是誰。

小王子。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牠做了結尾,停在了小王子跟牠告別的時候。

我有些無法從故事中回神。

跟聖修伯里印象中的小王子幾乎沒有不同,就是那樣充滿好奇心的一個少年。

牠的故事裡,多了太多太多的細節。

在牠的敘述中,當微風拂過時,小王子會用右手把髮絲順過,然後才會笑了感嘆風的美好;他對牠的言語感到好奇時,會下意識的往左歪了歪頭而後看向牠。

故事結束了,而太陽依舊明媚的晃眼。

神奇的是,在牠身邊就會有微風拂過,綠蔭、藍天、白雲,天氣晴朗的剛剛好。

故事結束後,我們又陷入了寂靜。

「孩子,你還不走嗎?」

「但是,我還沒聽完故事。」

牠詫異地看著我,很快又笑出聲。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是屬於小王子的故事,也不是玫瑰的故事,而是徹徹底底,只關於牠的故事。

「……你真敏銳。」牠機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不過這樣也好,至少還有人記得這些事情。」



從小王子離去的那天後,狐狸悵然所失,就像曾經小王子一天內看了四十三次日落一樣。

「那時我也太年輕了。」牠露出了微笑,「我沒辦法一天之內看四十三次日落,所以我在同一個地方,等待四十三次的日落。」

本來還明亮的太陽,以可察覺的速度緩緩落下,落到接近地平線的暈紅大地。

「就是這樣的場景……獨自看了四十三天的日落之後,我才清楚,我徹底失去他了。」

夕陽的顏色和牠身上的毛一樣,橘的很美,而我也這樣跟牠說了。

「謝謝,但是這對我來說是傷感的顏色。」

第四十四天,牠離開了那片金色麥田,走去看那片玫瑰園,去和她們聊聊天。

「她們都嘲笑我,說我太傻了……如果我不教他這個道理,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的玫瑰有多重要,也不會那麼快就起程了。」

「或者說,如果不願告訴他的話,他或許就會在地球繼續旅行很久,有可能和我的一輩子一樣久。只要他在地球,我就能安慰自己,還有遇見他的可能,那是特別不切實際,但很浪漫的想法。」

無話可說,因為狐狸說得很對,牠大可留小王子下來,牠太精采了。

「你也覺得我很傻,對嗎?」牠轉向我,而我又看見牠眼底的我。

小王子的模樣。

是有些傻,但竟說不出任何笑話牠的話。

「如果回到那時,我依然會和他說的。」

「是因為玫瑰嗎?」我問道,而狐狸淺淺的笑了。

「這麼說當然也可以,但更大的原因是他。玫瑰佔據他生命的一部份,而我不忍讓他那麼難過罷了。」

在小王子見到玫瑰園的下午,他幾乎快哭了。

他不明白自己最珍惜的事物,為何會是那樣通泛而廣俗。

「你見到他時就會明白了,你根本不忍心看他哭泣。」狐狸露出了複雜的表情,像在笑,但有些憂愁,更多的是回憶的模樣。

「他快哭的時候,你甚至有些害怕從他眼中掉出幾顆星球,那樣就像間接地毀了他的宇宙。」

「他還是沒有學會你所說的事情。」我說道,甚至替那樣溫柔的狐狸打抱不平。

「他忘記對你也有責任了。」

「喔,對,你是對的……」牠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但我有更大的責任,所以我才在這裡等他。」

「我忘記要如何教他告別了,我害怕他的B612上,玫瑰已經回歸她出生的太陽了。」

「他還沒學會對一個太愛的人告別,也還沒學會好好對自己的執念告別。」牠的眼睛有些下垂,但我不確定那是狐狸正常的表情亦或是在難過。

「這樣對他太殘忍了,為了怕他難過,我必須留到他再來地球的那一天。」

「告訴他之後呢?你接著就要離開了嗎?」

狐狸看著我,開口糾正道: 「只活在夢中形體的離去,更精確一些的詞語是用消亡。」

我沒有說話,或許人類會自然地避免一些不可逆的詞彙。

離去的事物有可能會回來,但消亡卻是不復存在。

「好吧,離開。」牠很快的妥協了,並使用這個詞語。

「我已經活得太久了,即便只活在夢裡也一樣。」

「但如果你離開時,還沒等到他怎麼辦?」

「我自然是祈禱他能來到這裡探險,只要我還在,就可以假裝我可以不用讓他學習告別,假裝我一直是他的恆星。」

假裝牠能一直都在,一直是他的容身之所。

像是為了分割什麼而沉默了幾秒,牠才緩緩開口:「這裡是我的思念構築的世界,只要我慢慢忘掉他,世界便會隨之崩解,如果我沒等到他,那也代表這件事不再重要了。在這期間,我還會和每個到此的人說他的故事,我會請所有旅人遇到他時,幫我轉告他,要好好學會告別。」

「他不知道你還在等著,這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還有很多,但我不敢提這個世界,只敢提等待。

或許害怕這個世界傾倒吧。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他身上偷到太多太多了。」牠附在我耳邊細語。

「用時間來償還是我能做唯一的一件事。」

「我偷到了一種獨特的腳步聲,一片金色麥田,一縷微風,四十三次的夕陽和一整片星空。」牠淺淺的笑了,很淺很淺,淺到看不出在想念。

「我不能再讓他的宇宙潰堤,這對他來說也不公平。」

牠沒有再說話,而是轉向金色麥田遠方的方向,將視線留在那裏。



此時太陽緩緩下山,伴隨的是整片星空的出現,星空很明而沒有月亮。

我眼前突然出現了篝火,燒的很美,就像剛才的夕陽被牠拿下來燃燒了。

「這是我從一位旅人學來的取火的形狀,把火困在一個能掌控的範圍裡,才是恰到好處的溫暖。」

牠看著火,靠了過去,懶洋洋的身軀都被鍍上了柔光。

「對我來說,這火和天上的星星都一樣遙不可及,只是距離會讓人產生錯覺罷了。」

這兩件事物都無法讓人輕易的觸碰到。

我抬頭,看著整片星空,索性躺了下來。

「很美。」我由衷的讚嘆道,而狐狸看向了我: 「那麼,你要猜猜看哪一顆是B612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仔細的尋找,甚至有些眼花的,覺得這些星星的明度都一樣。

「我不知道。」很快便投降了,我甚至不知道B612有可能長成甚麼樣子,別說它被放在群星裡了。

「這裡的每一顆星,都是B612,也都不是B612。」多狡詐而曖昧的回答。

「曾有天他指著一顆很遠很遠的星星,告訴我那是B612,可惜我沒記住,我只能想像有一片星空,我所見之處便是他的所在。」

「真正美的東西,都是有距離的。」牠輕聲說道,像害怕打擾這些美好一樣。

像牠凝視的光年,像牠身邊的火,像我可能出去後再也進不來的夢。

微風拂過,連眼皮都沉重了起來。

「嘿,別睡,我再帶你去最後一個地方。」牠輕輕在我耳旁說道,我點了點頭,精神卻仍然渙散。

沒多久,太陽又重新升起了。

不是壯麗的太陽,而是溫厚的,如牠柔軟的太陽。

牠站起了身,而我也稍微醒了醒神,隨著牠起身並跟著牠的腳步前進。

離開了小山丘,我們又走了一段路。

「這不是你的夢嗎?為甚麼不起來就移動到那呢?」

牠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帶著我走到了玫瑰園之後,才轉身看向我。

「有些回憶,是連省略都顯得太殘忍的……這或許可以稱為人類的慣性問題。」

牠露出了遲疑的表情,而有些懷疑我到底明不明白牠的話語。

我點了點頭,牠也沒再多說什麼,往右邊靠了一步,示意我向前。

我向前,看見了一長廊的玫瑰。

那是鮮豔到穿透血液的,紅色張力。

「這、很……」找不到詞彙可以形容。

畫面滿的像是要溢出視線,美的無處容身,甚至有些吵雜的錯覺。

「她們太吵了,這就是我不常來玫瑰園的原因。」

「你聽得見她們說話嗎?」我有些疑惑的問道。

「沉默裡能被說出來的,就成了語言。」牠說道,「更何況,語言是誤會的源頭。」

牠說的話和沒說出口的話同等,此刻我才能明白靜靜看著她們,也是理解的方式。

花瓣用盡全力地向外綻放,驕傲的展示著什麼,她們自信而奔放,即便在無人觀賞的地方。

「她們是年輕而勇敢的花啊,朝生暮死。」狐狸說道。

「你不能讓她們活得久一些嗎?」這是牠的夢,牠該是有能力的。

牠笑了,憐惜的看著一廊花朵。

「這就是為甚麼她們勇敢。」

「我當然可以讓她們永遠盛放,只是那樣,就失去陪一個人慢慢老去的能力了。」

和愛一起隨時間流逝,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看著盛放的她們,我無法想像夜晚時的枯萎。

俯下身,看向一朵含苞的玫瑰。

此刻她卻突然盛放,美的我移不開眼。

「這孩子很喜歡你呢,你要不要帶她走?」牠看著我眼前的玫瑰,有些訝異地看著我問道。

「但是她們不是……」我還想說些甚麼,但狐狸打斷了我。

「不是每朵玫瑰都適合待在溫室裡……遇見你,或許也是她的幸運。」

「帶著她走吧,讓她當作你的沙漏。」

這次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花,狐狸又帶著我回到了山丘上。

「孩子,再聽我說兩個故事吧。」牠悠悠的開了口,而今日的我也安靜的聽著。

接著,牠同我和小狐狸說了兩個故事,一個來自外太空男孩和他的故事,另一個是B612上有朵玫瑰的故事。

我似乎又多知道了些甚麼。

那個太空男孩,是牠的整個青春。

故事說完,萬千景色在此刻變化,我手中纂著的玫瑰也在這刻徹底枯萎。

我知道了玫瑰之所以當沙漏的原因,在有限性內的事物,才所謂珍貴。

「時間不早了,有緣再見。」牠笑了,而我發覺自己正在變成透明。

日出、黃昏與星空同時存在,就像是永恆的縮影,透過我的身體,讓人有了擁有恆常的錯覺。

「記得替我告訴他……告別的是必經的旅程,就像多年前他曾經預見的所有事物一樣。」

我揮了揮手,逆風徐來,我才發現唯有自己的頭髮成了牠的橘色,雖然透明的幾乎看不見了,但卻保有了那樣如牠的本質。

很快的,我消失在牠的夢境裡。



凌晨四點四十四分。

聖修伯里離開地球時四十四歲,因此法國版的小王子將四十三次日落改成了四十四次。

四十四次日落,是人們對聖修伯里和小王子最體貼的慰藉。

它是個溫柔的數字。

太陽還沒全亮,窗外呈灰藍色,沒有多大的色彩對比。

果然,現實比起夢更容易認清。

我起身下床,打算折完棉被後去泡杯咖啡,提振一下精神。



拿起已被睡扁的枕頭放在摺好的棉被上,正準備要轉身去泡咖啡時,餘光瞄到被角壓著一片,枯橘的玫瑰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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