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逝世百年】猴子变成了人──卡夫卡笔下动物的自由与规训

（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Sabrina Yeung

卡夫卡《变形记》的姐妹篇──〈致某科学院的报告〉，是一只变成了人类的猿猴给科学院做报告的事。猿猴在报告中介绍自己如何用五年时间抛弃本性，从一只猿猴变成一个人类。卡夫卡另一篇短篇小说〈一只狗的研究〉就是一只以人类方式去思考狗生处境的狗，这只狗思考的其中一个问题是自由，它说：「这种天性使我将自由看得高于一切。自由啊！当然，就像它今天已成为可能，自由是个可怜的东西。不过毕竟还是自由，毕竟还是一种财产……」。

不论是猴子变成了人，还是那只以人类方式思考的狗，它们都具有人类的忧伤与焦虑，人类的思维能力、心理特征和情感变化，而它们都在思考自由问题。吊诡的是，它们的自由之路其实是人类的被规训之路，〈致某科学院的报告〉的猴子尤其明显。

〈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猿猴在报告的开场白就想向读者说明自己要解说的是：「一只昔日的猿猴需要经过什么途径，才能步入人类世界并取得安身立命之道。」哗，真的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题目！即使是人类自己，也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而猴子就回忆道，当它还是猿猴时，在黄金海岸被人类的子弹击中，随后被关在一部轮船的船舱的笼子里。为了寻找出路，它开始模仿人类。它说它用「出路」这个词语，而不是自由，因为「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作为猿猴我领略过此种感觉」，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从不对自由有任何奢望，它一早便明白「正如自由被视为最崇高的情感之一，其相应的失望也变得最崇高」，所以它说它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出路，「左边或右边，随便什么方向都成。我别无他求，就算这出路只是自我蒙骗，我的要求极低，蒙骗不至于太惨。」

这只猿猴其实更像一位智者，一早便明白人类世界里自由的虚妄。为了出路，它放弃猿猴的本性，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人类的行为模仿得维妙维肖，它说「没几天我就学会了吐唾沫」，「很快我就成了抽烟袋锅的老手」，「有一次我竟用人的声音清脆而又准确地喊了一声『哈罗！』」，而就是这声呼喊使它跃进了人类的行列。其后它进了马戏团，进一步学习成为人类。它付出了世人所没有过的努力，使自己获得了欧洲人所拥有的一般文化水准。它说「这件事本身似乎不足挂齿，但又有些不寻常，因为正是它帮助我走出铁笼，为我开辟了人生之路。」

如果仔细地看这条朝向自由的人生之路，其实是人类的被规训之路。被规训之前的阶段应该是猿猴被擒获之前，当时它还没有记忆，它被捕获的经过也是从他人的报道得知的。当时的它，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大概还没有内外之分，也没有自我与他者之别。它还处于前文化时期，在它身上还没有发生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分裂，还没有出现「延异」(différance)后原我与我的分离。

猿猴醒来之后，马上感到笼子里狭窄的生存空间，它说「那只笼子固定在一只箱子上，三面是铁栅，第四面就是箱子。笼子又低又窄，我既难站立又难坐卧，只有弯着不住颤抖的双膝半蹲在那里」。空间的限制令猿猴心里产生强大的压迫感，它感到自己「没有出路」。不过，这个「没有出路」的限制反而是猿猴的「人」生的重要转捩点，因为它使猿猴意识到外界有一种强制性的力量。它不能固守原本的自我，要反过来使自己屈服于社会秩序，使自己被教化、被教导，才可以生存下去。所以这些在笼子里的生活以及身体所受到的限制，使猿猴决定向猿猴生涯告别，选择一条「成为人」 的出路。

随之，猴子开始模仿人类，或更准确地说借助观察以及看、听、闻和触觉等方面的感知，学习人类的行为。在此过程中，猿猴让人类的行为模式和社会法规写进自己的身体中，它的原本的自我离它越来越远。同时，这个慢慢变成人的过程也可看到，于自我的形成过程中，人们透过目光吸收外在的社会标准和他人规范，并以此为基础来完成自我建构。猴子见到的呢？它说「我把一切都观察得清清楚楚。我眼看着这些人走来走去，老是那些面孔，动作千篇一律，我常常感到，他们不是一个群体，而是同一个人。」

最后是语言阶段。根据拉康(Lacan)的观点，语言即法。语言的语法规则具有法的特征。透过在身体上的书写和对语言的掌握，法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主体被法的话语穿透，并因此被引入符号秩序。另一方面，当主体借助语言或者书写的时候，法就在现实中得以实践出来。猴子透过获得语言能力，到达了生命最重要的转折点。它在醉酒状态下说出了「你好」这个人类交际的一个常用问候语，其后进入了语言秩序。经历了一切之后，猿猴终于成了一个「人」，从牢笼中解脱出来，获得「自由生活」。

白天的它过着像一个拥有理性思想的人类的生活，不过这个形态的它不愿意看到它的恋人──「一只半驯化的小母猩猩」。它说「她的目光流露出半驯服野兽的迷乱的疯癫，这只有我看得出，我受不了这目光。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猿猴已被规训，已懂得用理性来武装自己，它再也无法忍受那些非理性之物。它对半驯化的小母猩猩的排斥，其实是理性对疯癫的排斥。不过到了晚上，猿猴便按猴子的方式跟这只小母猩猩交欢。由此可见，猿猴的生活方式被划分为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工作时间（白天）和休闲时间（夜晚）。 这是经济化自然本性和自然性欲的情况，而对欲望的约束也取代了猿猴原本的自然节奏。其实这是人类过去几百年来文明进程的结果──身体和感觉不断被理性约束的历史。

经历了这些阶段后，即感受到外界的限制；意识到要被教化；借助观察吸收外在社会标准和他人规范，以此为基础来完成自我建构；进入语言秩序，猿猴终于成为了一个「人」， 获得了从牢笼中解脱出来的「自由生活」。不过猿猴自己也明白，它有了出路，它懂得思考自由，但它仍然是孤独的，它说「诚然，我生活中不乏好人、忠告、喝采和音乐的伴随，但是总的说来我还是孤独的」。

于是，卡夫卡笔下的猴子故事让我们知道，当人类懂得自由之时，他就已被规训，而自由并没有解决人类的孤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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