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会被性侵
写那篇文章的当下,我处于极度的认知失调中。我非常隐讳地在文章中阐述这件事情是如何对我造成影响的。我想谈,我认为我必须谈,我认为性侵不重要也不应该成为我人生的创伤,所以我不得不去克服,所以我不得不写文章自我暴露以治疗我自己。
我当时以为我办到了,但我并没有。因为我并没有直接、明白地说:
我被性侵了。
那么,过了两年后的今天,为何我要趁着方格子的主题征文「 非典型爱情故事」谈这件事?我放下了吗?为何这还算是「爱情故事」?
因为我认为,我会允许对方性侵我,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对爱情的憧憬。
而我当时羞于承认这件事,也羞于谈论异性恋框架是如何用「爱」的名义,去暴力强迫着每个女性的。
我以为是我的错,因为:
「我帮强暴我的人做了早餐」
标题一部网路漫画,原文标题是Trigger Warning: Breakfast,由于是匿名发表,来源已不可考。而连结是我与Queerology在去年初谈论这件事的Podcast。
我只在剪辑后为了确认听过一遍,至今也不再重听,即使能够得到Q的倾听对我非常重要,我也依然隐约感觉我才是犯错的那个,而害怕在重听时确认这个事实。
我并没有帮对方做早餐,但我在被性侵后和对方拥抱,一起去吃了我喜欢的冰店,分开的当下又拥抱了一次。
对方甚至告诉我,他认为我们是合意性交。
法院判决书也告诉我,我在监视器里神色自若,不像受害者。
我是那种会被戏称越想越不对的人,我是那种会被质问为什么没有精神崩溃的人。我是个会被说「你是在小看性侵,你没反应只是因为你麻痹自己,所以你对其他性侵受害者没有同理心」的人。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还记得我开头说这是个爱情故事吗?
我以为他会是「对的人」
我跟他是在交友软体上认识的。交友软体好聊的人不多。不如说很少。非常少。
即使你精心挑选相片、撰写自介、严格把关要配对的人,聊天依旧是一门艺术。嗨安安在吗约吗做什么工作在干嘛已经屡见不鲜,这个人是我第一个遇到有认真在回覆、把我当人看、重视我兴趣的人。同时,他也没有拼命的想约我出门,普通的和我聊了两个礼拜,言谈间却不时透露对未来见面的规划与期待,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请他陪我出门,本意当然是想见见他。
我当时刚经历严重的网路霸凌,几乎丧失所有人际关系,而这个人的友善对我来说如降甘霖,珍贵无比。他接纳了这件事,于是,我决定请他陪我报警。
是的,报警。对网路霸凌的。我不想一个人去。也不想自己面对。
然后过了一周,我自己去了同样的警局。但我是因为被性侵而去报警的。
警员甚至问我,为什么过了一周才报案。因为我在那天下午,结束报案之后聊着要去哪,聊到之前推荐的漫画他还没看,他带我去了漫画包厢,然后在里面舔了我的耳朵,拼命的想拉开我的运动胸罩在我胸口留下痕迹,说只是想弄我所以不想带套的进入,责怪我表情僵硬不投入让他失去自信,试着压我的头要我帮他口交,拉住我的手要我握住他的阴茎,然后看了漫画,和我抱抱,去吃了冰,再抱抱,然后他回家。我骑着Ubike,弄断了我最喜欢的一条项链,路上喃喃自语念着好痛苦却不知为何,回家倒头就睡,半夜却接到电话被责怪没精神,醒来还要安抚对方,再隔天我才做了久违的恶梦,封锁了他,和其他人确认了这是性侵。
说来真是讽刺。如果当时自己去警局就好了。
或如果当时,我有其他朋友能陪我就好了。
那说不定我就不会被性侵了。
我直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是网路霸凌让我被性侵的,但所有人都只在乎我被性侵的故事,而说我被网路霸凌是我活该。真令人发笑对吗?一个认识仅有两个礼拜的人在不到一小时就结束的事,远比我从学生时期到成年都逃不走的网路霸凌来得严重。我什至都还不愿谈网路霸凌呢。名字与作品也都要切割干净,甚至不能再涉及同样的领域。因为哪天被找出来了都不晓得。描述性侵故事,反而像个努力家一样值得赞扬。
这件事的荒唐程度让我从不觉得性侵能比我遭遇的霸凌严重。我什至在事情发生的当下,难以意识到自己遭遇的正是性侵。
除了我不想在霸凌之后再多一个受害者身分,还有就是,我真的太希望有人能爱我了。而我们做了交易,我没反抗,所以只要我接下来都听话,那我应该,就会因此有个男朋友了,对吗?然后我就会成为普通的异性恋,有普通的人生,即使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尝试去成为家庭主妇,于是我会普通的被接纳,普通的不被霸凌不被以此嘲笑,最后普通的拥有朋友,对吗?
我以为给出性就能换到爱
被性侵的当下,我想的其实是,喔,好吧,虽然我没有打算要性交,我也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做,但我毕竟对他有点好感,只要配合他应该就可以了吧?
要求对方带套被拒绝的当下,我也只是放弃,没有再挣扎也没有拒绝。甚至没办法和交战守则里面说的一样,强势地主张「不带套就是不可以做」。因为我从来没这样拒绝过人,我不知道他会停下来,还是会发怒,还是我会先被店员看到脱掉衣服的样子而被责骂。
他在我身上忙上忙下的时候,我皱着眉想,性交的意义到底何在,以及为什么我这么没感觉,完全不懂他在瞎忙什么。虽然我早已是个女性主义者,也对处女的概念嗤之以鼻,但我还是在想,我梦想中的第一次不会是在一个连床都没有的地方。接着,我嘲笑自己的梦想,觉得自己应该接受现实就是如此随便。
而当我回家睡醒的第一件事,是问其他人,和一个人建立关系多久会发生一次性行为,以及我跟他这样算炮友还是在交往?我配合他了之后,我得到什么?还是我需要再努力什么?他会爱我吗?就跟异性恋交往的想像一样,他会开始对我百般呵护吗? (所以他才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
我想要我的爱情故事,所以,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性侵。而我必须要非常努力。
于是我从未想过性侵可以这样发生。这没办法用强暴来形容。我虽然没说要,但我也没说不要,我什至自己脱下了我的内裤。
我还以为性侵会是一个很猥琐的人性骚扰我,当我说不要之后,对方仍然故我的侵犯我的身体。我会挣扎,但我逃不开,我身上会有伤痕,我会哭,我会记得不要洗澡,以留下任何证据。
喔,我毕竟过了一周才报案,去医院也是过了一周,当然什么都没有。虽然胸口的痕迹也留了一个礼拜,但似乎不算是被侵犯的证据。至少我最后败诉了。
所以我认为,最糟最糟,这只是在约炮而已。一个很烂的炮。没什么。我毕竟有主动讲到我对性的观念,所以也许是我的问题。去漫画店也是我的提议,所以他没有强迫我,这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让他误会,是我搞不清楚游戏规则,毕竟我从来不是合格的异女,我不想破坏后面的步骤,所以我最好配合,对吗?
我是个女性主义者,我怎么可能分不出来什么是性侵,什么不是?
性不重要,不需要跟特别的人做、性不特别,不需要讲究先后顺序、第一次的性经验当然也没什么值得计较跟追求的,那我为何会做恶梦?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感到受伤了?为什么我大度的说了「下次不要在没床的地方做」之后我却无法再这么潇洒的配合这个人?
是我在闹脾气吗?还是我对女性主义不忠?我背弃了我自己的信念吗?
错的人是我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觉得恶心至极,我没办法走异性恋那套。
最后我逃过一劫。
我告他,我谈这件事,我继续用交友软体,我上Podcast,我写文章,我读书,我恶补性知识。因为我很害怕,我很害怕这一套逻辑会重复上演。我心中非常清楚,男人性侵女人后就能得到妻子的传统依旧微妙的流传下来;成为女性主义者不等于对父权百毒不侵;而对渴望情感连结走投无路的女性也许会被迫说服自己这是自己的选择;为了保有关系而不得不履行性义务而牺牲高潮的女性也大有人在……。
最重要的,我竟然在这过程中从未问过我自己,我是否想要,以及我是否享受其中。
光是我没有高潮*,就可以算是性侵。
(我什至不知道他进来没有,好荒唐。但我还是跑去做了性病检查……)
若我早早就问了自己这件事,也许我根本不会质疑自己是否真的遭受性侵,又是否真的受害。然而,从来没人这样问过我,当我说我难受,我只是被嘲笑狂妄自大、过度敏感、自私自利,以及,没人在乎我怎么想。
*注释:详见留言补充
爱情故事失败了,但是,
过了两年,有些后见之明的我,还是有一些心得。
我遭遇霸凌也许是件好事。因为这件事是那么清楚能被定义的事件,而我很清楚霸凌的过程是如何破坏了我的自尊,于是我可以把这些自尊与感受都拿回来。
我遭遇性侵也许也是件好事。因为这同样可以被叙述,可以被共情。我可以直接说出父权是如何迫害我的,并任由听者想像这有多残酷,并未此流泪、怜悯我的苦痛。
可是未遭遇霸凌与性侵的女性呢?
他们会不会像我以前一样,觉得性别压迫不存在?觉得女性受苦是错觉,男性也同等的受苦?是否会想像自己从未遭受过性暴力、性别歧视,被性侵了也浑然不觉?
不想要但是不得不配合,没有高潮但必须要假装,对方不服务自己但必须要口交与手交,因为交往了结婚了所以即使想睡也不得不给出自己的身体来性交,否则这关系就不再存在?
我害怕这件事重演。尤其让这些事情变成爱情故事重演。有一点现实的气味,有一些妥协,虽然不够梦幻,但我们女人应该要满足于此,免得没人爱,结果老了嫁不出去,吗?
这不是爱情故事。这也不应该是非典型的爱情故事。这就是赤裸的压迫与剥削。
以自由的异性恋爱之名,社会默许,容忍这些习惯存在,我们必须传唱并复制这些爱情模版下去,而我相信了,我以为这是我唯一的路,我不成为主流,我受到的歧视与压迫就不会消失。
但我逃过一劫。所以我会把这样的故事改写。
这既不是恋爱故事,也不是我受苦的故事。
这是我从父权殴打生存下来的幸存故事。
这是励志故事。
同时,我依旧相信爱。
所以两年前的我,才能写下这篇文章:〈 走上和解之路:不再仇男〉
番外
写到文章尾声,多少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我认为这个经验真的非常重要,尤其是强暴迷思的部份,我真的是觉得好傻好天真(以及怎么会这样),而且身为女性主义者的身分居然是让我第一时间否定性侵事实的最大原因,这也让我充满冲击……
对我来说,事件本身其实都还是小事,但是自己是怎么想的、以及周遭的人怎么应对,通常才会让我感到受伤。性侵长期以来都是严肃的话题,所以当我确知自己遭受了性侵,却没有崩溃变成废人并以此拿理由正当地耍废(?)的时候,真的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点的失望,但我还是很高兴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不大,以至于我不必透过燃烧生命的方式来传唱女性受苦的经验。
同时,我也想透过揭露自身经验,来证明性侵故事的多元性。并且证明性侵的伤害性并不来自于阴茎放入身体的行为,而是这个社会结构对待受害者的方式,强迫受害者要以特定姿态生活,并被困在性侵枷锁中好加以控制。
这对我来说,虽然可以简单的用父权两字概括,但父权对他人而言,确实是很虚无的词,难以想像。而且也很容易错把父权等于所有男性,导致在开口之前,对方就会掐掉沟通的可能,着实可惜。
所以能详细的交代自己当时的心路历程,对我而言算是放下一块大石。
另外,我也想交代一些真正的番外内容(这样感觉真的很像虚构故事XD):
我虽然在文章多次提及关于异性恋认同的挣扎,但我后来看了一些性教育内容之后意外发现自己其实更符合无性恋的定义。这个自我认同不像其他性向,是一种天生强烈的直觉,其实更像是某种政治立场的选择,就像我选择当台湾人而不是中华民国人一样,是经过审慎思考与评估后的决定。
打醒我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你可以不必喜欢性也没关系。」
(出自《性爱好科学》)
这句话对我来说,几乎解放了我所有对有性恋的执迷与强迫,我不再怀疑自己到底是泛性恋还是异性恋(我喜欢看BL疯狂做爱但讨厌跟男生相处,喜欢跟女生相处但不想跟女生做爱,我到底算啥?)。自我认同无性恋之后变得超舒适,遇到不恰当的求爱也能立刻用我是无性恋做理由来逼对方好好正视情感交流的部份了呢☆
而正因为我的自我性向认同是基于政治选择(以前会选泛性恋做认同也是基于政治选择),我认为性向也许是做为一种政治语言存在的。这也是为何我文章开篇会直指异性恋框架有问题的原因。
因为认真想想,非异性恋的人明明不会见一个爱一个,但不知为什么异男老是觉得男同都对自己有兴趣,即使自己要挑女伴也绝对不是染色体是XX就好,但为何会如此强调自己是异性恋,并且容易因为有人挑异男刺就觉得自己的自我认同受到挑战,自己受到的迫害有如同性恋歧视一样严重?
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妙了。只是我还没有想得很全面,所以姑且断在这里,希望下篇文章能够顺利的论述性向选择的政治性。
最后的最后,我想说,做为女性主义者真的很快乐。 (写完文章,快乐的我)
喔然后,我变成单身主义者了,谢谢《道德浪女》(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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