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下去的十件代办事项
标题勘误:为了活下去的十件待办事项。
很少提及自己的父母,他们是两种极端:无论怎样的逆境我娘都可以找到快乐的理由和方式;而无论怎样能够欢乐的场合—— 当然对一个小女儿在30岁年纪就撒手人寰的父亲来说人生早就没有这样的场合—— 我爹都能找到理由表达他的不快乐。作为父母唯一剩下、且长期在他们视线不能及的国外生活的女儿,我有无法向他们言明的忧郁和焦虑,假装一切都好已经很难,倘若还得应对所有爹的日常不快乐,那大概只会更忧郁或更焦虑,我娘也对自己老公的唉声叹气尽量视而不见,她要乐观面对自己的晚年生活,绝对不能被我爹影响。
前阵子我爹大概是因为老婆和女儿都对他的「痛苦」太过轻描淡写,于是开始大量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帐号上提及年纪大了毛病多,这个那个,一开始他的朋友们会很热心提供建议,要他放宽心,然到了某个节点,当大家发现劝了之后,我爹心头的结(简言之就是身体有小毛病,他觉得每天都过得很焦虑,可是看医生又找不到原因)也没解开,留言说请放宽心,爹会回:「这不是旁人说放宽心就可以缓解的。」这么一来大家也都不知道还能在说什么了。
随着这种PO文找安慰的边际效应终究逐渐递减,爹又觉得亲朋好友都不懂他,他常常把活着没什么意思挂在嘴上,但当娘找他一起去做什么有意思的活动,他又会以身体不佳为由推掉,总之这是一个循环,没人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天我终于忍不住,决定写一封信给他,
亲爱的爹: 也许你知道、或不知道:你仅剩下的女儿是一个每天睁开眼睛,就得努力找到理由不去自杀的人。 可是尽管自己觉得没什么好活的,在妹妹过世后,自杀的选项显然在人生清单里消失了,假如我还有一点点为人女儿的基本孝道,就不能这么自私,让你们在晚年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当然,为了逃离让自己忧郁的情境而选择结婚,也得为了自己的另一半负责,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崩坏了,然要是自杀,会毁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婚前,他并没有签下这种厄运。 总之,既然已经决定了「活下去」是唯一的选项,那只好尽量让「活下去」这回事变得有意义一点,所以我游走四方、出产文章、上街抗议、教禅绕画、读博士班、移民到一个全新的国度,我永远都可以找到新的事情做,不是因为个性像娘,事实上我的个性更像你,但我偏偏不要在「活下去」这回事上像你。例如,我希望在社交媒体上人们不是因为我的痛苦为我点赞,而是我还算有趣的生活能让别人找到共鸣,我希望将来在社交媒体上不必反覆张贴过往的荣耀,而是每个当下都有新的挑战值得说嘴...
在写完这大逆不道的句子后,我就写不下去了,信终究没有寄出去。
总之,现在你们知道:旅行还是什么的国外生活,看在别人的眼里都很羡慕,但那只是人们的一面之词,其实都只是我拖时间的方法罢了。
不过既然和老公相约自杀这回事至少也得等到75岁(真的是一个自找麻烦的约定),在这期限到来之前还是得尽量精彩,还是有些事情可以做。
铺陈这么久,就是为了要列这十件死前要完成的待办事项。
1.拿到博士学位
听说是这样:读博士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且很奢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自我介绍里只有这么一句话(也不记得是从哪来的)。
2018年吧,当时在德国的博士班同学写信来给我,她总算学成回到中国,大病一场,还是回到原来的NGO工作,周遭的人都说她傻,身心俱疲花10年读完一个学位,却没有相称的工作。最后一次见她,她躺在柏林的医院病床上(那几年我们两个总是轮流生病轮流探望彼此),移居加拿大后,每每想到要问候她好不好,信打个开头就退缩了,我既不想听到她还没完成论文,也不想听到她已经完成论文—— 对于所有同时期在德国或其他地方追求博士学位的朋友,我都避而远之,同以上理由。
约莫国小五年级就想要拿到博士学位成为大学教授,二十几岁时去德国读博士,是势在必得,自以为学术之路从此开展,谁得料到却成了一场始终走不出来的创伤。后来我勉力说服自己:人生际遇都有时机,也有停损点,所以我放弃了。
然放弃也是创伤,放弃才知道什么是叫做「遗憾」,再也无法复制20几岁时对学术之路的渴求是一种遗憾,而再美好的婚姻,就算两个人可以同甘共苦或是分享生命中最喜悦/低落的时刻,但另一半绝对分担不了遗憾的感觉,是另外一种遗憾。
为了摆脱这种遗憾,想想这一生,还是拿到个博士学位会比较好。
规划:目前已经成功进入一个全额奖助的博士生项目,按表操课,好好拿到学位就是,如果这次拿不到,就60岁再试一次(误)。
2.和老公走路或搭便车一起完成四国遍路
蜜月时去四国两星期,全程只能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来形容。喔!先说一下,「去四国」不是指去了四个国家,而是日本南方的四国岛,岛上有四个县:香川、德岛、高知、爱媛。很多人问怎么会去那边?其实当初去的时候是随便乱选的,因为两个人各自想去的地方,对方都去过,两个人都没去过的地方,例如中南美,又觉得蜜月不要走刻苦路线,最后干脆抽签日本没去过的地方。
四国基本上就是乡下,老龄化是街头风景,而冬天就更显得寂寥,什么风景区都关闭了,号称日本最后清流的四万十川甚至没水。但即使在寒冬中还是看到孤独的朝圣者一步一脚印地参访800年前后空海大师的88个修行地,这就是所谓的「四国遍路」,全长1400公里,横跨四个县。
本来是2020年夏天要去走的,目前看起来遥遥无期了。
规划:继续练习走路,保持体力到成行的那一天。
3.写家族(爱情)史
一直以来想写一个家族故事,以家族成员的各种爱情故事,包括国共战争时的亡命鸳鸯、闽南大家族的童养媳悲歌、复杂家族里的没有血缘的不伦之恋、本省长子和外省女老师的师生情缘外加私奔、动乱年代里「成为美国人」的诱惑和背叛、终于追到小学时邻座的女同学、全球化时代两个不同文化的相遇, 掌上明珠和通缉犯的交往,等等,来体现台湾现代史以及位置的变化。
规划:已经收集完各方面的口述收集,只是需要写出来,不过既没有出版的计画,也没有非要公开的计画,以致于这个计画无限期延宕中,可能要到死前最后一天才能挤出来,然后交给姪子侄女们复印,让他们在我公祭时发放给来捻香的人吧。
4.在多伦多办一个明信片展
当年搬家来加拿大时,最后一箱海运的货品,装满40公斤,里面全部都是明信片,不只是自己或别人旅行时寄来的,还有交换来的,地图的、女孩的、撑伞的、雪地的、插画的、风景的、广告的,40公斤的明信片有多少?大概可以把我家三层楼的房间墙壁都贴满。
在疫情让明信片都成了生命中的怀旧珍藏这篇文章里所展示的,只是冰山一角,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在加拿大办一个明信片展就成了我个人的愿望(我也想在台湾办,但又把40公斤的明信片运回台湾可不容易),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明信片对移居新国度的人来说格外重要,一方面展示原生地的风情和文化,一方面,想想一个从非西方大国来的移民看到一个小岛来的移民陈列一系列他们自己国家的风景明信片,会有多惊喜?
规划:继续潜伏于各种移民或写作团体,希望藉由各种活动认识能够办成这件事的人。
5.写一个介绍多伦多移民开的餐厅的网站
这个构想其实源自于当初在多大学术英文班的一项活动,大抵就是类似自由研究,学生四五人一组要弄出一个project来,我和三个小男生就以探访多伦多各国移民人士开的餐厅为由吃吃喝喝好一阵子,最后写了一个部落格。
多伦多绝对是全世界美食最多元化的地方,和台北不一样,这里的墨西哥菜,是墨西哥人的墨西哥菜、希腊餐,是希腊人的希腊餐、牙买加人的咖喱鸡绝对不会和印度人的咖喱鸡混为一谈,越南人的顺化牛肉柠粉绝对不可能和台湾牛肉面搞混,总之出门沿着马路走,基本上世界美食尽在同一条街上。
而我很好奇这些餐厅老板是怎么把家乡味道复制到异国?背后的历史是什么?他们会有无论如何难以取得的原料吗?
不过没有为此出书的理由是:在多伦多一家餐厅平均寿命是一年,当然有很多屹立不摇的餐厅,可是多的是昙花一现,当年部落格写的餐厅里,只有一家冲绳拉面搬到较小的店面并活过疫情肆虐。不过弄个网站还是可以的。
规划:就是继续吃,边吃边问,然后看看能不能在餐厅倒掉之前写出介绍。
6.学会开车
其实开车这回事,也没有刻意不学,可阴错阳差之下始终没有学,到了某个砍砸之后就想:既然前半生没开车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有什么理由非学不可?
不过前阵子老公的姨丈过世,留下阿姨,一辈子让丈夫接送的阿姨在小镇上忽然寸步难行(加拿大终究是出了城市没车就不行的国度),尽管自己这辈子也没搬出大城市的打算,然人生总会遇到万一,也许是时候学一下开车。
规划:首先要等我能够回台湾住满一阵子,才可能有时间学。
7.一路往北开到极地
作为一个准加拿大人,我觉得一辈子最起码要有一次横跨东西或南北的公路之旅,从多伦多向西开到温哥华,或往北到黄刀镇/白马市,见识一下世界领土第二大的国家是怎么样一种空间。
当然比较起来,我比较想往北走,倒不是有多想看极光,而是想体验的极地的荒凉和空灵,想看看人们是怎么样在这样的气候生存。
规划: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好规划的,有闲有钱就可以上路了,不过得先等我学好开车,毕竟此路迢迢,总不能只让老公一个人开车。
8.和上师再见上一面(并和他用藏语聊上两句)
前几年大宝法王来多伦多,追星过程中遇上好些藏人,翻山越岭,物换星移,他们仍然席地而坐,抬头不设防的冲着站在眼前的我,温暖的微笑着,举起手上的哈达/食物/从喇嘛手中接下加持过的米粒或红线,不吝惜分享。我终究认清自己不会再去一次西藏了,甚至连尼泊尔或印度受限时间和财力,恐怕也不易成行,起头的藏文学得断断续续,无以为继。没想到因缘际会却移居到这个西藏和流亡政府以外最多海人藏人聚集的城市,因缘啊因缘,真奇妙可不是?
人们总是问我是何时变成佛教徒的?我想自己在这些西方或是华人信徒眼中,大概算不上是一个佛教徒,因为我无法尽信一个上师教诲,视灌顶仪式如浮云(真要说到灌顶,当年在尼泊尔从长寿佛灌顶、四臂观音灌顶、连续15天的噶举密咒藏到破瓦法,全部都来一轮,一辈子有过一次也够了),连供养都不甘不愿。会皈依,其实只是在法会中连续几天和上师相谈甚欢,他说「几个台湾人让我办皈依仪式,妳要来吗?」,我来不及拒绝,就答应了。
后来,尽管他的驻地在尼泊尔,离开尼泊尔后我也曾经在旅行途中,分别于德国和瑞典见过他,不过当上师年纪越来越大,加之疫情肆虐,他离开驻地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不知道能不能在我们死前,再见上一面呢?
规划:当然,首先要把藏语提升到可以闲聊的等级(已经很多年只停留于拼音和读经等级),可能得再造访一次尼泊尔,或者希望疫情结束后他到美国弘法,然后我不顾一切的飞过去?
9.至少造出一幢纸扎屋
自从妹妹过世后,看到她婆家烧给她的那幢纸扎屋后,就一直有将来一定要亲手帮她再造一幢房屋的念头,后来也很认真的去找了在台湾哪里可以学这门技术,可惜因为移民时程的关系,来不急上课就离开台湾了。
当然,随着时代演变,纸扎屋已经逐渐从传统技艺变成一种纸上精工艺,据说许多建筑系的学生会去打工造纸扎屋,按照我本人的手工艺技巧要造成一幢房子应该不会太难(哪来的自信啊?)。
规划:大概要依序补充构图和建筑设计的知识,刀功也要更精进,如果都没什么机会回台湾上课,就自学好了。
10.再列另外一张「死前一定要完成的十件事情」清单
诶,大家总不会真以为做完十件事情就差不多快死了吧?
不可能! !生命远比你想像中的漫长无尽,扣除意外不提,永远有下一张清单等待去执行。就像我写给我爹的信里说的:「我希望将来在社交媒体上不必反覆张贴过往的荣耀,而是每个当下都有新的挑战值得说嘴。」完成以上九件事情要多少时间呢?大不了10年,难道做完这些事情,50岁出头的我就会想「啊!原来生命这么有意义吗?」
当然不是。前半生,学了英文以外的两种语言、去德国读书、环欧盟内外好几圈、异国恋情谈了数场、轰轰烈烈地没少爱过台湾的男孩们、旅居于北京、柏林、Freiburg、塞拉耶佛、波士顿、多伦多这些有趣的城市两个月以上、海外和原乡部落的志工也都当过了、曾于大学和诚品书局演讲、就连Matters上最多人说到的出书计画,也已经自印自售出版过一本书+再让出版社重新出版一次,共海捞10万之谱(拨头发)。看似已经完成很多人的梦想,但并没有增加我对「活下去」这件事情该怀抱的热情多半分,一如一开始说的,只是拖时间罢了。
但是清单还可以再列,也许一直列清单,不断执行,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天,就是所谓「活下去」最有意思的地方也不一定。
规划:老实说,我现在内心里已经构思下一张清单了。
对了,遗书我在上一个十年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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