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浅谈》:「诗」是怎么发生的?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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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卡森《浅谈》,摘自网路。

《浅谈》是加拿大诗人——安.卡森(Anne Carson)在1992年出版的诗集。曾在2015年时删掉其中的八首,重新再次出版。

这本诗集共有53首诗,每篇标题的开头都是「浅谈」,诸如「浅谈希望」、「浅谈结局」、「浅谈智人」、「浅谈对音乐沮丧」等等。但最有意思的地方,是诗文的内容和布局方式和一般我们常见的那种一行一行的诗并不一样,而是就像片段、零碎的散文,例如:

 〈浅谈雨〉
我离开的那个夜晚比黑橄榄更黑。一路奔跑越过几座皇宫我开心地有点怪,天开始下雨。这些迷你形体无论如何可真是巧思。数着数着我就迷路了。是谁最先有这创意的?他怎么跟人形容它?
海上也正下着雨。没打到任何人。

这些「诗」有的长有的短,长的可以到半页的长度,短的可以只到一行,像是〈葛楚.史坦浅谈晚上19:30〉就这么一句话:「怪事。真搞不懂!今天就这样没了」(干脆说,怪事!真搞不懂!这首诗就这样没了!)。同时这些诗的主题不一。有的甚至称不上有什么主题,就是个片段的街景,或人物侧写,几行字就没了。

文笔也很随意,有的时候优美动人,有的时候简简单单,像一句日常轻率的口语,更有些时候,文句没有标点,那一串串的字句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三角洲跳跃日线核心区特选泰姬快车号……」),只看懂最后一行中被浓缩的五个小字:「天知道谁懂」,而诗的标题则是:「浅谈为什么有人会为火车亢奋」(天知道谁懂,他们的想法就像火车一样乱冲。而安卡森的文字就像在一台钢琴上乱弹乱跳的音符~)。

 〈浅谈为什么有人会为火车亢奋〉
就为这些名字北国圣塔菲镀镍线三角洲跳跃日线核心区特选泰姬快车号为这敞亮长窗绒布椅这老烟枪卧铺车厢和月台那法国女人问隔着走道对我望着你永远搞不懂那头顶开关的小灯那夜光虫区那小心翼翼的翻书声当然啰我家那位很可靠就为这蓝色火车调度场红色换轨警示灯这没拆封的巧克力棒这皱兮兮奇怪的脚踝袜加快车速每小时130
公里铿锵过桥挤压着黑森林老花眼镜让她看起来像哈辛或波特莱尔那玩意我是永远搞不懂了把他们的阴影塞进她嘴里天知道谁懂。

安卡森的《浅谈》,就好像一种漫谈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更有意思的地方是,与其说这是一本对各种事物的浅谈,不如说这整本诗集要浅谈的,正是浅谈诗本身。

我们可能根本用不着搬动各种诗学或散文诗的论述,来证明这些诗确实也是一种「诗」。对于这些文字到底是不是「诗」,安卡森可能觉得无所谓。事实上这里面的很多诗,之所以写下并被放在《浅谈》,可能不是因为《浅谈》是一本诗集,而是要说《浅谈》是一本对诗的浅谈集。

既然是对诗的浅谈,那么这些浅谈就必须要介于一种诗和非诗之间的暧昧状态,就像「浅谈」这个词给人的感觉一样。要不然直接写成一般的诗,就变成是诗了,而不太像诗的浅谈了。

但诗的浅谈到底是什么呢?透过许多《浅谈》中的诗,安卡森很有意思地让我们有意无意地去联想:什么时候会是我们会想要写诗的时刻?换言之,「诗」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关于诗是怎么发生的谈论,就是《浅谈》中对诗的浅谈。

 〈浅谈奥维德〉
我在那里见到他的那一晚类似今晚而微凉,月亮抚过幽暗的街道。他吃了晚餐走回房间。收音机放在地上,绿色调频纽柔光闪动。他在桌子前坐下,那些流亡在外的人总是写一堆信给他。奥维德这时哭了。每晚一到这时,就像穿衣服一样他穿上哀伤的心情,动笔。找到空档他会自修当地的语言(吉悌语),好写出一首永远不会有人读的史诗。

这些诗,很多感觉起来像是好几个瞬间的电影镜头、特写。或许这时我们才发现,诗和摄影有时候之所以很像,是因为写诗有时候就像摄影,想要纪录几个无法忘怀的瞬间、片刻。而摄影的片刻也像诗的起点与终点,在无意与偶然之间发生、结束。

 〈浅谈分色主义〉
阳光让欧洲人慢下来。看看秀拉画里那些着了魔的人。看看那位先生,一动不动坐着。欧洲人都去哪里「迷思」了呢?眼花撩乱的老家伙秀拉已经把那地方画出来了。那地方在注意力的彼端,
一趟冗长懒散的航程从这里出发……(略)

这或许也是诗最迷人的地方,和小说或是戏剧这种需要长远计划、精心安排的文类相比,写诗的起点与完成,好像更常是在无意与偶然之间发生的。什么时候忽然想到、想写出一个句子?什么时候又忽然觉得写到这儿即可?之中的关系以及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暧昧,没有一定,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这么忽然之间悄悄结束。

从这些诗中,我们也可以发现某些比较不是依靠图像来运作的诗中,「诗」的发生不是因为某个倏忽看见或想像到的画面,而是一开始是因为一些想法在脑中的漫游。诗就是想法的漫游。

 〈浅谈蒙娜丽莎〉
每天他把他的困惑倒给她,就像你把水从一个容器倒进另一个,而它又往回倒。别跟我说他画的是他老妈,或欲念,之类。有那么片刻,水不在这一个容器,也不在另一个——这简直能渴死人而他以为等哪天画布一片空白了,他就会停笔。
但女人可强了。她懂容器,她懂水,她懂致命的渴。

诗就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容器,可以使奇特的词语、句子被他「装下」,并因此使语词变化出他原本没有的性质。或者,诗的体裁就像是一种特别的催化剂,他让一些词发生变化,变成一种新的「容器」,可以「填装」、放入原本他不具有的意思和暗含的感觉(例如使「困惑」产生液体的性质),意义因此产生许多缝隙,拥有了不同解读的空间,也引发各种新颖、动人的情绪。

《浅谈》中的每首诗,虽然大部分都很破碎。有些句子之间没有适当地连接在一起,缺少标点,例如我们前面引用的〈浅谈雨〉中的「一路奔跑越过几座皇宫我开心地有点怪,」但每首诗都在试图碰触一种诗性,一种使语词的图像或是节奏发生变化的运用。以及试图在各种词汇、概念间营造若有似无的关联,仿佛一种语词的蒙太奇。

这些诗中,有的在诗的形式上可能已经很成熟、完整(例如〈浅谈奥维德〉、〈浅谈蒙娜丽莎〉),有的和一般的诗相比则还只是雏形。显然地,诗的浅谈要让人看到的,不是所有的诗最终被完成的样子,而是要展示、显现一首诗在被完成之前,可能的各种零碎样貌。有些时候,作者让我们看到的,不是诗,而是诗的灵感在那诞生的瞬间样貌与感受,是要展现诗跟灵感刹那之间的绽放。或者,不是动人的灵感,而是写诗在诞生之前所经历的语言混乱、失语的状态所产生的不安、冲动、焦躁、兴奋。像是〈浅谈自闭症〉或是前面引用的〈浅谈为什么有人会为火车亢奋〉。或者:

 〈浅谈飞机起飞的快感〉
你知道吗我怀疑这有可能是爱情它朝着我的生命飞奔而来举起双臂大喊让我们买了它吧这太划算了!

〈浅谈飞机起飞的快感〉则是更直接地把诗的冲动最当下的状态显现出来,让诗回到当初他诞生的混乱里,也就是那种诗在诞生前的破碎、浪涛的摇摆状态中。诗的浅谈,欲谈论的对象虽是诗,但更多的或许是对诗的冲动。特别是那种欲从文字、表达的监牢中爆发而出、不受文法、诗的形式规范的直接能量。

安.卡森曾说:把语言逼到尽头是她一生的创作目标。这种创作目标让她能够在一首诗创作中,把语词固定的意思给榨干、完全升华成丰富、具体却又捉摸不定的画面。 《浅谈》即便只是对诗的浅谈,却也充满了韵味。有些时候,相比起一般一行一行的诗而言,这样没有多少断句的写法,有时甚至让我们在字里行间看见更多丰富的东西。

《浅谈》邀我们以更随意,但或许更轻巧、更异常敏感的心思去接近诗底下蕴藏的能量,这之中有些诗让人想大笑,就像许多电影片尾的NG镜头,是语词们的自在追逐、笑场。有时候则让人放下书,静静地感受那个片段,像语词们在某个时刻忽然又聚在一起,悄声专心一致地祷告或诵念短短的诗篇。总地来说,安.卡森的《浅谈》不只是一本在探究诗的型态与格式的诗集,更是一本在浅谈、在探索诗的各种创作心态与阅读角度,有多么多元的可能与想像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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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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