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诞辰百周年:向东的自寻之旅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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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意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不少人会想到他的《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小说讲述旅行家马可波罗的向东之旅,和他与忽必烈大汗关于城市的对话。忽必烈有各种绘制精致的地图,连到过不同城市的马可波罗也为之惊艳。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艾苦

提到意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不少人会想到他的《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小说讲述旅行家马可波罗的向东之旅,和他与忽必烈大汗关于城市的对话。忽必烈有各种绘制精致的地图,连到过不同城市的马可波罗也为之惊艳。接着他们进入了关于地图的哲学讨论:一幅把一座城市如实反映的地图,不应该就画跟现实大小一样?但如果地图画得跟现实城市一样大,我们还需要地图吗?对话延续下去,马可波罗会发现,忽必烈所说的地图就是现实世界。只要他想,就能在现实的疆土画地图。

小时候读卡尔维诺,觉得不明所以。马可波罗从威尼斯一路远游到蒙古,难道就是要听忽必烈的教诲?这当然不是。小说之所以叫《看不见的城市》,是因为看不见的才是真理。故事的两人一直谈论所谓最完美的城市,到了小说中段,忽必烈好奇一问:「我们谈论了那么多城市,你何不谈一下你所有来自的威尼斯?」这时马可波罗回了一句:「每当我描述一个城市,我都再讲威尼斯的某些特质。」威尼斯是看不见的城市,又或者说,只要在地图上没有标记的、看不见的东西,都是人们想要找寻的,所谓完美的城市。

卡尔维诺的书写,有不少隐晦的地方,读起来有哲学意味。事实上,他经常以哲学的角度讨论文学,而他的文学本身,也只是某种对真理的追寻。 《看不见的城市》也不例外⋯⋯

在一篇论文学的文章〈真实性于文学中的层系〉('Levels of Reality in Literature'),卡尔维诺由荷马史诗《奥德塞》谈到但丁的《神曲》,再由但丁说到另一位近代文学大师,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我们都知道《一千零一夜》中的每一夜,都是说书人雪赫拉莎德为萨珊王朝国王山鲁亚尔讲故事,根据博尔赫斯,里面〈第六百零二夜〉极为趣怪,竟是说书人说到自己为山鲁亚尔讲故事的本身,是叙事者超越了叙事本身。这里博尔赫斯认为,《一千零一夜》的叙事,本身来自印度和波斯的口述传统。

说到波斯,博尔赫斯最为重视的,大概是波斯诗人阿塔尔(Attar)的《鸟儿大会》(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他所写的〈西默夫与鹰〉('The Simurgh and the Eagle'),正是探讨波斯传说雀王西默夫(Simurgh)与但丁《神曲》中的鹰的共同特质。

卡尔维诺偏要由传统的史诗说起,由但丁的《神曲》说到博尔赫斯,是因为他的写作上认同了博尔赫斯。 《鸟儿大会》与《看不见的城市》全然具有互相对照的特质。

《鸟儿大会》讲述一众雀鸟想要找寻在东方的雀王之王西默夫。它们途中必须经过七个山谷,而每个都代表着一个困惑和劫数,使得不少雀鸟在中途放弃和死去;最终,就只有三十只雀鸟能到达目的地。然而,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西默夫。顷刻间,一众雀鸟陷入的沉默,互相对望。原来自己就是西默夫:「西默夫」的波斯语写法就是「三十雀」。

跟马可波罗的东游一样,《鸟儿大会》也是一个关于往东进发的故事,这里本身就具有符号指涉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当中的自我观照作为符号的运用。在《看不见的城市》的第二章里,忽必烈跟马可波罗谈到,旅行与过去和未来的意义,有以下的一段:

〔马可波罗〕追寻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而且,即使一些事情已属过去,随着他的旅程,它们都会渐渐改变── 因为,旅人的过去是随他所走的路而改变的。这不是指每一天过去,就增添了那一天最新的过去。它是指天为遥远的过去。每次到达一个新城市,旅人就会再次发现一段之前不曾知道的过去:那消逝了的自我,或你已失去主权的东西。如此变异的感觉,潜伏在无主的异方,守候着你。 〔…〕「为再次体验过去而旅行吗?」大汗问他,或可以换另一个方式去问:「为了找回失落了的未来?」

马可的回答是:「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如此少,他未曾拥有过﹑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这个镜子与追寻自我的比喻,不就似《鸟儿大会》中的隐喻?一众鸟儿想要追寻西默夫,却发现「西默夫」其实一直就在自己之中。在到达东方之前,「西默夫」早就以过去的形式存在了;但在到达东方后,这面镜子反映了旅人的身影,迫使旅人回想自己的过去。旅程是向着未来的,但同时又指向着过去。

忽必烈的地图集纪录了城市中特别的事物,而马可波罗则看到城市之间看似重重复复的特质。其实,所谓新奇的事物就代表了未来,而重重复复的特质则象征了过去的记忆。或就像博尔赫斯曾经说:「孟加拉的月亮跟也门的月亮并不一样。」

但最为精妙的,还莫过于是卡尔维诺对沉默这种状况的描述。在《鸟儿大会》中,沉默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在鸟儿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先是一片沉默:原因是波斯文学常把沉默跟比喻为神。因此沉默的一刻便预示了真理将要自我昭示。

在大汗的地图集中,那些城市之间看似重重复复的特质并没有画在其中,便是一种沉默。同时,沉默也就反映了「看不见」这个特质:他们两人一直在讨论这个看不见的﹑最完美的城市,最终必然地会像《鸟儿大会》的鸟儿一样,看到代表着过去的城市之间看似重重复复的特质,一种真理。也就是为什么马可波罗会说:「每当我描述一个城市,我都再讲威尼斯的某些特质。」

博尔赫斯说,《鸟儿大会》的西默夫,像《神曲》里在天堂第六层的那只鹰,寓意着代表正义的众神之王。主角经地狱走到天堂,是一场经过目睹苦难后,看到真理的过程。作为一个结构主义者,卡尔维诺自然秉承了自身意大利的传统。文学所说的是一场关于真理的旅程,这是我们要读卡尔维诺的原因。但同时,卡尔维诺所给我们的启发,远不止于这样。在科学发达的时代,真理上与科学相提并论。那么文学跟科学有关系吗?这个问题,到了今天更是不能回味。有趣的是,卡尔维诺曾经说过,他要是选一个文笔出色的意大利人,他首选不是但丁,而是伟大的科学家伽利略!背后的原因为何?容后再说⋯⋯

艾苦正在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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