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下来
记得我在台湾安顿下来的第三个月,偶遇邻居家的男主人。打过招呼后,我们就在dead air之中各立电梯的一角。邻居打破沉默,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寒暄。
「你平常工作都很忙吗?」
「啊!?不会很忙啊。」我一边回答,一边用何出此言的眼神看向邻居。
「因为每次看见你走路都很匆忙,想说你工作是不是很忙。」邻居接收到我的困惑,主动解释。
「哈哈哈,没有啦,只是因为我习惯了走路很快而已。」
听完,邻居忽然一副了然的样子:也是,这个女人香港来的。
在香港确实生活节奏快,大家都习惯了赶头赶尾(赶着做事),好像慢一点就会死掉一样。但我的急忙,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我自己性格的问题。我本就是一个很急躁的人,恨不得同一时间可以处理几件事,处理完了有多余时间,再继续处理几件事,往复循环,乐此不疲。来到台湾后,我就如同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一样,继续匆匆忙忙。落地后要去移民署换居留证,去银行开立账户,去换台湾驾照等等,每次我都要按捺住自己心头的焦急,认真回答各种按了慢进键的问话,看着办事人员慢悠悠一页页翻看我的文件。心知肚明别人并不是在故意留难,我也努力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际上每个毛孔都在抓狂,坐在椅子上的屁股重心不断从左边换到右边,幻想手边有个快进键可以用力按下。
与邻居尴尬寒暄过后,我开始认真留意街上行走的台湾人,真的就我一个总是脚步匆匆。先生大人诚意奉劝我,既然来了就学着慢下来,一天到晚赶赶赶的,到底赶什么?好吧,我学一下。
我学着在街上慢慢走,看见人行绿灯快闪完,我忍住不跑,等下一个绿灯。这种事情如果在香港,我绝对是会狂奔过去的,叫我等下一个绿灯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还开始学着在街市里如何做一个耐心的采购者。在我前面的阿嫲买了一堆东西已经快要结账了,忽然她想起还有番茄要买,卖菜的阿伯一定会停下等阿嫲把番茄挑好,再完成结账的步骤。只买一把菜的我,会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阿嫲挑孙媳妇一样把番茄挑好交给阿伯称重,阿伯把各种蔬菜小心装入袋子,收钱找钱,最后再和阿嫲搭讪几句,才终于轮到帮我那把菜称重收钱。阿伯好像一次只会处理一个客户的购买,multiple tasks是mission impossible。换作香港卖菜的阿姐就会possible,她一定会在阿嫲挑番茄的时候,迅速先帮我称了那把菜收钱,好走不送时,如果阿嫲还未挑好想要的番茄,阿姐说不定还会「责备」阿嫲几句:「阿婆,只只番茄都咁靓,唔驶拣啦,咪阻住其他人买野啦!」对的,香港就是这么讨厌的赶赶赶,其实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我们到底在赶什么?
周六的深夜,我一个人在客厅细读邹思聪的新文《出走欧洲这一年》,其中有这么一段:
移民会不可避免模仿(Mimicry)所在国的一切文化生活;然而作为第一代移民,你会有不可消散的双重意识(Double Consciousness),你模仿的对象,将不停压抑你曾熟悉的主体意识;如果你在异国成家立业,那么你的下一代会成为“揉杂性”(Hybridity)的一代,他们会遭遇全新的、或许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文化情境;而你会永远处于一种介于流亡、中断、难民的体验里......
读到「永远处于一种介于流亡、中断、难民的体验里」,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下,继而潸然泪下。现在写出来我也觉得自己矫情得过分,有什么好哭的,搞得好像台湾怎么了我似的。我常常将这些多愁善感归咎于我的仓促离开。假如这一场离开是心甘情愿的离开,我肯定自己不会那么颓丧;假如这一条路是自己深思熟虑选的路,我跪着也会走完。我感觉我的生活就是一个大断壁,断壁上全部都是滚滚碎石,我爬不上去还要小心脚下的深渊。然而台湾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自己,是我把自己困在一自由为名的围栏里,围栏并不高,我每一个焦躁的毛孔都在叫嚣着要我跳出去,可是在这个节奏缓慢的空间里,连空气都是胶着的,拉扯着我的身体,无力起跳。
「你考虑申请定居台湾吧,投入感强一点,会不会好受一点?」朋友一边把三文治递给7/11的小哥哥,一边劝说我。我看着已经变成台湾人的朋友,有条不紊地从手提电话里逐一点出7/11的会员条码、载具、付款码、咖啡寄杯码,7/11的小哥哥也逐一耐心把条码扫进系统,然后才转身去做咖啡,做完一杯才轮到排后面的我买咖啡。我不知道怎么和朋友解释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颓废,我只是和朋友说:「我觉得还是在香港7/11买咖啡快啊,嘟一下八达通就全部完成了,咖啡另外有人做,大家都不用等。」朋友无奈看着我,叹一口气回道:「来台湾就是为了慢活啊,你要学习慢下来。」
最近大断壁又崩塌了一块。大概因为香港政治地位奇特,我没有称呼自己是「本国人」的习惯,在我眼里地球人只有华人和外国人两种分类。上个月去中华电信申请一些服务上的变更。排我前面的是一位阿姨,我以为很快可以到我,看着柜台的美女耐心和阿姨解释一些我觉得根本不是她业务范围的问题,时间转眼就过了半小时。经过时日的修炼,我大致都做到了耐心的等待。结果轮到我的时候,美女看一眼我的居留证和健保卡,问我有没有带护照过来。我困惑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国人啊。」美女慢条斯理提醒我。我是外国人?我和她难道不都是长了一副华人的面孔吗?我怎么就是外国人了。这个事情我倒没有想言论是否涉及「台独」,毕竟我对台湾没有自古以来就怎样怎样的情结,但我也不会觉得我是外国人啊。我很快明白过来,美女只是分类法和我不一样,她的概念是有台湾护照的是本国人,没有的就是外国人。
在我还没好好接受自己在台湾是外国人的时候,本周我又被当了一次外国人。我接到银行的电话,说之前去办理业务时,漏给一份文件让我签名。职员万分抱歉地解释,大意是因为我是外国人,和处理台湾人业务的流程不一样,所以才会漏了那份文件。我紧闭所有不耐烦的毛孔,没有发火,也没有投诉,只是冷静地回复银行,我会抽空过去一趟补签名。
我不知道我会在台湾停留多久,我会努力学习做一个慢下来的「外国人」。但我深深明白,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台湾人,我内心的割裂,面对生活的流离感还是会在的,除非.....呵,现实哪来那么多的假如和除非。
后记:无病呻吟的此刻,某港女来抱怨她的欧洲同事做事太慢,搞得她忙死了。我一副动之以情的姿态教育她,「你要慢下来,工作可以负责任地做,但不需要太快」,亲爱的某港女,若你有幸看到这篇,请不要打我,你知我知,「慢下来」实在是如浮云一般难以抓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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