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貓咪,我不再呼喚你的名字

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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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告訴你,我給一個東西取名字的話,那個東西就會消失哦。”


1

每個人小時候大概都有一些奇怪的嗜好,譬如喜歡聞加油站的氣味、對準泥巴坑撒尿、臉衝著電風扇大聲叫喊,諸如此類的習慣。我也不例外。

那些日子裡,我喜歡躲進窗簾背後,轉著圈將自己一層一層包裹起來,像一隻厚厚的蠶蛹。彼時,世界一片黑暗,我的鼻子、眼睛、臉頰的皮膚統統和窗簾上的紋路摩擦著,耳朵里傳來頭髮細簌的響聲,那一切都讓我安心,只覺得世上什麼事都和我無關。我聽不見外婆叫我吃飯,也想不起還沒開寫的暑假作業,死去的貓咪遠遠飛去天外,在柔軟的白雲上用腳撓著下巴。

貓咪摔死後,姨媽指著天上的雲這麼告訴我的。

貓咪是一隻小橘貓,活著時常和我在窗簾邊玩鬧。當我躲進窗簾把自己裹起來,它會用舌頭舔我漏在外面的腳趾,癢癢的、有顆粒感,像是被一條小小的毛巾摩擦著。有時它也躲進窗簾裡,從底下的縫裡偷偷探出半個腦袋來,用一種(我認為是)羞怯的眼神看著我。這時我就要問它:“餵,你幹嘛呢?”

它就會又把頭縮回去,用剛剛長成的小爪子摳著簾布,就像是犯錯後被發現的我。在不經意漏進來的陽光裡,我能看見它毛髮尖端上閃動著稍縱即逝的光。

對了,貓咪沒有名字,若要呼喚它,我從來都是喊“餵”。因為我知道,被我“命名”的東西很快就會離我而去。

從前不是這樣,我給見到的每一樣東西命名。樓下院子裡的樹叫“小綠”,路邊撿來的棍子是“破天神劍”,偷偷給媽媽取外號叫“大屁股”,把爸爸刺猬般立起來的頭髮叫“針針頭”。但奇怪的是,自我取了名字之後,它們就一個接一個地不見了。

小綠是被砍掉的,我親眼看見那把轟隆巨響的電鋸,是如何像切豆腐一樣輕而易舉地切入它的身體。我不能理解,那是我常常敲打、堅硬到我覺得牢不可破的身體,為什麼變得這樣脆弱?我想衝上去阻止那個鋸著小綠的中年男人,請停下來,請不要再繼續了,請把小綠留給我。可我根本不敢站出來,不敢面對一個大人,只能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偷偷地走上前去,用手摸起樹樁上的碎屑,用鼻子輕輕地聞。清香,那是小綠的血。

幾天以後,血被風乾了,樹樁潔淨無塵,被切開的剖面平整得像是天生如此一般。但我知道,這是小綠的骸骨。我常常想起它,在夜裡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窗簾的那邊傳來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嘩嘩、簌簌,像有話要對我說。

而關於棍子,我根本不知道它是怎麼消失的。我像玩電子遊戲一樣,每天上下學時帶著它劈砍路邊的東西,石頭啦、信箱啦、人家店門口的廣告牌啦,統統都是目標。我的腦子裡有一根“經驗條”,每劈砍一下,棍子的經驗值就會提高1點,我相信只要經過足夠的磨練,他就會進階為“破天神劍”。

但在它即將成為真正的“破天神劍”時,一切都結束了。我將它放在學校門口一個小巷的草叢裡,等我放學去取,草叢已經空空如也。沒有骸骨,也沒有血。

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學校的一個垃圾桶旁看見了像是“破天神劍”的東西,但我不確定,因為它只剩下手掌長的小截,臟兮兮的,被一隻黃狗叼在嘴上。我不確定,我不敢確定,我轉頭回去了教室。

爸爸和媽媽,則以一種我根本無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了。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事實是,我被送到了外婆家,然後她們再也沒有出現。沒有驚心動魄的場景,也沒有悵然若失的結局,更沒有人向我解釋原因。石頭掉進水池,事情發生了而已。

但我心裡有自己的判斷,我對此確信無疑——他們是因為“命名”而消失的,我則是因為“命名”才痛苦至今。

那段時間,我常常帶著貓咪去不遠處的公園曬太陽。貓咪不像小狗,你不能用繩子死死地牽著它,所以它除了躺在你的腿上,也會在公園里四下亂跑。但無論如何,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它總是會回到我的身邊。

偶爾它會叼回一些奇怪的東西,樹叢裡的死老鼠、小蜥蜴、或是什麼被遺棄的彩色玩具球,據說貓咪這樣是想要餵養坐在那裡無力捕食的“廢物人類”。我通常只是把東西丟開,直到有一次,它帶回來一個人。

那天,它突然從草叢裡蹦出來,三兩步跳在了我的腿上,草叢後緊跟著蹦出了一個女孩。她和我身高差不多,穿著紅白小格子的碎花裙,頭上紮了兩個哪吒般的丸子頭。她微蹲著身子,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懷裡的貓咪,貓咪則以一種略帶敵意的姿勢面對著她。

“小貓,可愛。”她緩緩向貓走來,雙手舉起作出要撲上來的樣子。

“它不喜歡別人追。”我一邊安撫貓咪一邊說道。

“那不追了,讓我摸一下吧。”她甩了甩手,直起身子,還沒等我回答,就快步走了過來。

貓咪愈發繃緊了身體,尾巴直直地向上立了起來,我只好輕輕地抓撓它的下巴,讓它不要激動,以免過分自來熟的女孩被它傷到。可奇怪的是,當女孩那隻肉嘟嘟的小手碰到它的額頭時,它竟然一瞬間瞇起了眼睛,滿臉嬌羞地打了個滾。那是它撒嬌的姿勢。

女孩笑了,右邊的一顆虎牙微晃了兩下,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

“好好摸啊,它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那你平常怎麼叫它?”

“餵。”貓咪抬頭看了我一眼。

“餵?”

“對。”

“什麼嘛,那不就是名字,名字叫'餵'的小貓。”

她的話讓我的心頭一緊。

“不是名字。”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2

或許是因為童年的生活太寂寞,我和那個女孩很快成為了朋友,並得知她叫小晴。


起初,我根本沒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總是纏著我問個不停,說什麼互相知道名字後,就永遠不會忘記面前的人了,我只好乖乖地和她通報姓名。

“你的名字好複雜,不如就叫你阿川吧?川字要怎麼寫,三個豎啊,真是讓人煩惱的字,簡直像在皺眉頭嘛。”始料未及地被“命名”了,我心裡覺得欣喜,卻又突如其來地害怕。她的“命名”也會有和我一樣的力量嗎,我也會以哪種形式消失嗎?

至於小晴,是她讓我這麼叫的,那並不是我的主動“命名”,我如此強調著,並且盡量不叫她的名字。

在公園見了幾次面後,我們才發現兩人都住在一條街上,大人間也互相認識,因此她開始常常來我家玩。來的時間多是周末的午後,外婆外公在房間裡睡午覺,不時傳來輕微的鼾聲。我們不敢吵鬧,安靜地坐在客廳裡擺弄我的玩具箱,或是從冰箱裡拿出一根“旺旺碎冰冰”,掰下一半分給她,這時總會相視一笑。

我們都知道那句廣告:“旺旺碎冰冰,你一半我一半,你是我的好玩伴。”

我還是會玩有關窗簾的遊戲,不過從一人一貓變成了兩人一貓。我們倆拉著手站成一排,站外側的人就拉著窗簾的邊緣往裡轉圈,最後把兩個人都緊緊地裹住。那感受和獨自一人時大不相同了,除去皮膚和窗簾的摩擦外,我還能清楚地聞到小晴身上淡淡的洗髮水味,她呼出的熱氣軟綿綿地撞上簾布,隨後輕輕地觸摸到我的臉頰,又暖又癢。

“感覺好不一樣。”她說。

“是啊。”我回答道。我不知道她說的“不一樣”指什麼,是指被窗簾緊緊裹住很特別,還是說她和我一樣感受到了對方的溫度呢?

無論如何,我們都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體驗。

貓咪輕輕叫了幾聲,聲音愈來愈遠,似乎去了我的房間。我和小晴就這樣站在窗簾裡,站在溫和的黑暗中,良久無言。沒來由地,我感覺到心裡有一隻暖和的小蟲子四處遊走,似乎要從我的四肢爬出來。我鼓起勇氣向她說出了自己的秘密。

“偷偷告訴你,我給一個東西取名字的話,那個東西就會消失哦。”

她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又或者是在仔細思考它的意思,總之安靜了好一陣子,她才說道:“笨蛋,怎麼會有這種事。”

“真的啊,大家都叫的名字當然沒什麼關係,但如果是我特意取的,人和東西很快都會不見。”我把小綠、破天神劍和爸爸媽媽的事,一股腦告訴了小晴。

可她聽我說完後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開玩笑說:“那小晴也是只有你會叫的誒。”她把窗簾鬆開,長出了一口氣說道:“裡面太悶啦。”

那份呼吸帶來的溫暖突然消失了,可我無暇回味,只急著大聲地強調說:“但那不是我取的!”

“放心啦,我才不會消失,我可是個大活人,你摸。”

這時,小晴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溫熱,像冬天用熱水貼在脖子上般舒適,直覺得自己軟綿綿的。軟綿綿的我就這樣被她拽著進了房間,貓咪正在房間的床上打盹,沒精打采地看了我們一眼,又閉上眼皮睡了。

“阿川,給'餵'取個真正的名字吧!”小晴指著貓咪對我說。

“真的可以嗎?”我險些就要答應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曾經訣別的人和事,便又猶豫起來。

“當然,你看看它,每天在房間裡蹦蹦跳跳,累了就在你的床上睡覺,一頓飯要吃那麼多,滑滑的毛摸上去比毛絨娃娃還舒服,這樣的貓咪怎麼可能取個名字就消失呢?”

貓咪似乎意識到了我們在說它,張嘴打了個哈欠,又拉直身子伸了個懶腰,蜷縮成一團後靜靜地看著我。它全然不知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危險,小晴也根本不明白,只有我獨自面對著“命名”的恐怖。

“快想一個吧,阿川。”小晴還在不停地催促著我。

“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嘛。”我試圖用這個理由來蒙混過關。

“我也幫你想想吧,看它的肚皮簡直是個糯米糰子,就叫團子怎麼樣?不喜歡嗎,那就叫大黃嘛,聽起來像小狗一樣乖。”

小晴開始不停列舉她想到的名字,讓身為貓咪主人的我來進行選擇。在我聽來,那些名字就像平時動畫片裡反派女巫的詛咒,只等我輕聲應答,黑紫色的魔力立時就會化作繩索,緊緊纏繞在貓咪的身上,直到活活把它的命運勒死。我感到一陣後悔,為什麼要和別人說名字的事呢?

“貓咪也一定很想要一個真正的名字吧,對不對。”小晴把頭貼近了貓咪,緊緊盯著它的眼睛說道。看見我毫無反應,女巫開始誘惑貓咪。

而像是要擺脫詛咒似的,貓咪猛然竄了起來,在小晴的頭上狠狠踩了一下,躍上了床邊的書桌。書桌上的玻璃檯燈被它一拱,直直往地板上落,我們都沒來得及阻止,就只聽見一聲脆響,檯燈四分五裂了。謝天謝地。

午睡的外婆外公被驚醒,大聲呵斥了我們一頓。他們小心翼翼地打掃著地上的碎玻璃,嘴裡念著說要把玻璃瓷器收起來,或者把貓送走之類的話。我假裝應答著,實際上抱著闖禍的貓咪,和小晴偷偷地溜出了房間。

“我說了吧,不可以亂取名字,會有危險。”我完全沒有因為被罵而煩惱,反而有一種抓到救命稻草的慶幸。

但小晴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自顧自地叫著她取的名字。

“團子,團子,不要害怕哦,只是一個燈壞了。”

而貓咪竟然也對這個名字起了反應,使勁想要拽脫我的手。我剛鬆開一點,它就蹦向了小晴的懷裡。

“餵!你怎麼啦。”我像原本一樣呼喚它,可是它連頭也沒有回。這一刻我知道,它擁有真正的名字了。

3

後來,我依舊不願意叫貓咪的新名字,但因為小晴叫得太多,我在心裡想起時也會不自覺地用這個名字指稱。

“團子昨天又叼回來死老鼠啦。”

“團子又把窗簾抓下來一塊啦。”

“只有我和小晴叫它團子,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但無論如何,詛咒沒有生效。幾個月來我沒有失去小晴,團子也沒有消失。或許是因為名字都是小晴取的,而只有由我獨自命名時,才會帶來不好的命運。這竟然讓我感到慶幸。

再後來的某一天,我的爸爸媽媽也再次出現了。爸爸還是留著那片堅硬的“針針頭”,媽媽還是愛穿“大屁股”的牛仔褲,他們終於和好了。

兩人微笑著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左手牽著爸爸,右手拉著媽媽,她們要帶我去縣城里新開的遊樂場玩耍。

我輕輕地摸了團子的頭,告訴它我要出門玩了,它親暱地在我手上舔了一下,還是如記憶中那樣癢。

在遊樂場,我還遇見了小晴,我把她介紹給我的爸爸媽媽,然後一起去坐了摩天輪、過山車。在摩天輪上,我說我很喜歡她,想永遠做好朋友,她說她也是。爸爸媽媽坐在對面笑個不停。


嗨呀,我終於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什麼命名,什麼詛咒,統統和我沒關係啦。


“怎麼可能有這種好事啊,笨蛋。”我彷彿看見小晴這樣對我說道。

是啊,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我分明一步步走向了地獄。


爸爸舉起了一隻黑洞洞的長管,對著媽媽的腦袋——我在電視裡見過,那個東西叫作“槍”。我還記得,爸爸眼睛瞪得很大,鮮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媽媽張開了嘴巴,身體劇烈地抖動著,嘴裡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喘息聲。


外公外婆站在一邊,激動地喊著什麼,但聲音太過嘈雜,我半句也沒有聽清。


我縮在窗簾背後,恐懼地抱緊團子的身體,窗外不停傳來汽車尖銳的鳴笛聲。


“都怪你,才會變成這樣的。”我只記得爸爸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隨後就是一聲巨響。


耳鳴,劇烈的耳鳴。


那一刻,團子從窗口跳了出去,摔死了。


我至今感到疑惑,爸爸的話是對誰說的呢,媽媽還是我?我無從求證,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團子的死恐怕是要怪我的,我沒能阻止“命名”。


事後,我想要告訴小晴這件事,或者說,我想要向小晴傾訴這件事。


於是我帶著兩截冰棒,去她家敲了很久的門,但直到冰化了也沒人回應。樓下看門的大爺告訴我,她們已經搬家了,去了很遠的地方。


巧合的是,她們搬走的那天,也正好是團子摔死的日子。


於是我再次回到外婆家,用窗簾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像一隻繭一樣,溫暖且安全。但再也沒有讓我發癢的貓舌頭了,我知道,再也沒有人在黑暗中對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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