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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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不能熟练打开俵叔家的门锁,钥匙反复抽插了好几次。我俵叔肖长山系了一个浅蓝色防水围腰来开门,说正在炖排骨。我一边换鞋,一边简要汇报应聘情况。肖长山听我说完,将一只手搭我肩头说,这下就好了。

肩头带着被他抓过的短暂记忆,我随他进厨房,看他用一木勺,小心翼翼以及,彬彬有礼地,粘走沸汤上的泡沫。孤僻,深入,自由,我俵叔肖长山在厨房很有帝王气派,他正要展现这气派。清掉汤上的泡沫后,他将分盛于三个小碟的姜块、花椒和桂皮潇洒入锅。每样香料入锅前,都将被他细细看,深深嗅。嗅时他抬起额头,皱起两道抬头纹,目光射出很远,几乎能感觉其越过百叶窗的飒飒风声。他直看到自己之前市场买菜时,和小贩东拉西扯,讨价还价。百万富翁拥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有意在小贩面前装穷的乐趣,此时表现在他意味深长的笑容里。最后,算个特写吧:他吹着口哨,将一小篮干蘑菇入锅。

一般来说,炖品不适合放过多香料,不过我们今天来一个创新,他一边说,一边前头引路,带我转回客厅。我们同时落座于电视机前沙发上。他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并不在乎什么节目,只反复调整音量。到他觉得十分妥当时,声音微乎其微,因而画面显得过于突兀。我们的面孔则随之明暗,和电视节目一样精彩。在闪烁中,他用不易觉察的,征求意见的表情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于是,他放开遥控器。我们便脸带电视的闪光若有所思地坐着了,好像两盏玩味着明暗波动的指示灯。

稍后,如梦初醒,肖长山猛然说,你妈妈将你托付给我,总是要看到你走上正轨才放心。我说谢谢俵叔。有时,他还特别强调,记住,你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我说,谢谢俵叔。那么,接着,我们继续颇带感情地并肩而坐。看电视,因同时体会到画面中某个特别之处而看看对方,相视一笑。特别之处总是有的,尽管什么都没留在记忆里。如此这般过了二十来分钟,外面传来快速而响亮的脚步声。表婶和俵妹回来了。

我起身恭候,对先进来的人喊了一声表婶。表婶很亲热地唉了一声,扶住鞋柜脱靴。看起来相当复杂。首先,她须扶住鞋柜以保持平衡,后翘小腿,以便用手够到长靴,拉开拉链。但拉链被塞住了,她用力扭头看那只鞋。是一条线,肖长山提醒她。怎么回事?难道裙子脱线了?这可是新买的,她抱怨道,更用力地去够那条线,因此失去平衡,不得不单腿跳了一跳。抓到啦!她抓到线,拉了出来,并抓起裙子一角对照看。裙子没脱线,她松了口气,将线放上鞋柜。脱了鞋,她以拇指和留着长指甲的无名指,捻起那根线,将它举得高高地。参加那些企业的聚会,就是这样的!她高声说,快步奔向厨房,将线扔入垃圾箱。

表婶之后是阿忍。她老被堵屋外,很不耐烦了。大步进屋,三两下蹬掉皮鞋,一屁股坐在我身边。随沙发起伏,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听说老爹帮你找了工作了?我愣了愣,意识到阿忍从肖长山处遗传到了将手搭在我肩头上说话的习惯。

我便向阿忍母女介绍入职情况,和向肖长山说的差不多。不过这一次,我有啥没有说到的,肖长山便在一旁补充。他真切入微地揣摩我的话,总能精巧无比地补充得更完整更有深意。比如,我说自己在杂志社做编采人员,肖长山便补充说我的工作是采访文化界和时尚界的名人,因为《辣看》杂志是一个先锋时尚文化杂志嘛。比如,我说杂志社的总编先生看来是个很有名的人,可能是个研究法国文学的教授,肖长山便补充道,法兰西是个有尊严的民族,应该研究。法兰西为什么是个有尊严的民族?因为戴高乐说,法兰西如果不能伟大,便不是法兰西。我俵叔肖长山沉思半晌,突然说。到晚七点,很准时。肖长山严格依钟表安排一家人生活。大家上桌,边吃饭边继续讨论我的工作。不过最终还是结束了。是这样结束的:我俵叔肖长山一家意见相当统一地表示,这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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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十分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有些人家吃完饭会出门散步消食,或各寻各的夜生活,肖长山家则更愿享受一家人亲密到拥挤的乐趣。非常感谢他们将我当家人。不过。此刻,加上我,一共四人,以电视机为中心尽量围拢。这让我若有所悟,北京城是多么聪明地用电视机统治着人。表婶和俵妹先后洗澡,换上睡衣,重新焕发了精神来看电视。我还不能这样做。我洗澡是为睡觉,不应该为看电视而洗澡。但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想,洗澡后还聚一起看电视,略显肉感的家庭氛围,我加入并不合适。对我观察入微的肖长山,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改变了习惯,陪着我,等围聚电视机的仪式结束后再去洗澡。他一直陪着我,有时我觉得我的影子上也有肖长山的眼神。那一刻我便产生了难以忍受的念头,觉得他总有拿我的手放在他手里握着的企图。另一种情况是,阿忍打湿了一些头发,用一块毛巾擦来擦去。或者,把头发挽起来,又放下去。这一番动作之后,她睡衣领口扣子被扯开。每当我掉头看她,难以避免会看到她乳房的一小部分。表婶坐斜对面小沙发,看到我的情况,心神不定地沉默着。

我是异物,不安地呆在别人家的隐私里。

是的,我们僵持着。直到,有一刻,见多识广的表婶豁然开朗,我亦随之松弛。她回到平常,与平常一样说说这一天出门在外的见闻,就像一只打探回来的工蚁心中有数地调侃那个家庭之外的滑稽世界,并不忘给小辈传授少许人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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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我一手托腮,托出小辈谦逊聆听的脸。天啊那时的我,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九点过,二老先回房休息,不太情愿地将我和阿忍单独留客厅里。有时,阿忍会故意灭灯,朝我眨眼。听,他们在偷听。有意思吧,我们反过来偷听他们。保持着静默,阿忍盯着电视,而我目不转睛凝视电视机柜旁边的一盆文竹。这种植物纤细,优雅。从未见过开花,此时朦朦胧胧的,影子比本体还更清晰一些。在电视机画面闪烁变化的氛围里,很难判断它是绿色还是黑色。应该是绿色。我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出它的绿色。在记忆中,它是那种缺乏水润的绿色。不止一次,阿忍会在这时问我闻到她身上的什么味儿没有。

什么味儿?有时在她家客厅,有时在果奶厂,有时在电影院。凡在那安静封闭几近恍惚之时,只有我俩的时候。其实我和阿忍,从未做过让表婶担心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她总忙于追问我有没有闻到她身上的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我不知道。应该说,是个人总是有味儿的。阿忍洗澡后的沐浴液味儿,走神时有种薄荷凉,发热后带甜味儿,微汗时似乎有种发酵的酒味儿。我已分辨得很细致了,但我的回答都不如她意。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呢,我不知道。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问再问。我非常迷惑。她似在强调一种特别的,我早该知道且唯有我才知道的味儿,但她说不出这种味儿的名字,这让她痛苦。那是什么味儿?揣摩着她的描述,我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惊悚感。那是什么!

有时是娇宠女儿的装模作样,有时是真伤心。而我迷惑的是,她这般对我,以完全超乎常情的亲近态度对我,因何而起?为什么?这是前提性问题。这个问题不得解答,我便不知如何与她相处。直到有一天,是的,有一天总会有的。她忍不住了,讲了一件我完全不记得的往事。若我怀疑那是孤独女孩儿对爱情的耽美幻想,也不一定有误。

据我俵妹阿忍说,她十岁时,曾随他爸去鹿县城看我妈。我妈和我,陪他们玩了三天。然后呢,她讲起了他爸和我妈的故事,应该是从他爸口中听到的。他爸和我妈,俵哥俵妹,年轻时一同下放云南边疆橡胶园当知青,后来她爸靠关系返家,再又往北京发展,而我妈却一生滞留于受苦之地。她十岁那年随他爸去鹿县城,他爸想说服我妈来北京,因他贷款办厂,有能力帮助亲人,我妈却拒绝了他,说此生归宿已定,不想再动荡了。说到这里,善良的阿忍抹起了眼泪,我只好模仿俵叔的动作找了张纸巾递她。她乖乖擦了眼泪,说回正题。说在鹿县城那三天,我最喜欢追着她闻她身上的味儿。是的,在鹿县城。她对我的感情就源自鹿县城。有如沉从文笔下那些依靠丛林河滩躲避世事的小地方。一条雨后的小巷,石板街一半被阳光照耀,亮晶晶的,另一半掩在阴影中。你还记得么?记得么?为避免她嚎啕大哭,我只好说记得,当然记得。

一周前,我才一登门,她便闻到那种味儿。那种说不上名字,找不出类比物的味儿。她先以为是我带进门的,后来才发现是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这可真神奇。我来了,她便发出一种味儿。而鹿城三天的经历,顿时浮现细节,鲜明而繁多,超过此生其它记忆之总和。从心理学角度解释,她并未夸张。一瞬间能储存的细节确有无穷多,只是大多因无法表述而压制着。若情之所至,无穷细节被尽情唤醒,层出不穷,足以吞噬整个人生。我就有过这样的体会,当我循记忆捋中某一特定时刻,那一时刻极有可能爆炸开来。光辐射,冲击波,烟尘弥漫,足以打乱我的正常生活。是的,阿忍,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尽管我浑身不自在。

但那到底一种什么味儿呢?她搂住我的头,强拉我凑近她。我下巴搁上她胳膊,鼻子冲着她的腋部。难道我们会认为最强烈的气味来自腋下吗?这有些尴尬,而结果永远令我们迷茫。

为什么你闻不到呢?为什么我爸我妈也闻不到呢?她好孤独。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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