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意識,邊界

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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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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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聯動著意識,意識捍衛著邊界。有時候身體會被記憶封鎖,要用各種方式把它打開,一旦流動,它便能折疊,便能伸縮,便能觸達極限。願每個人都能獲得身體和性權上的自由。

前幾天跟一個久違的朋友見面,聊到近期三個關鍵詞。 “身體”很意外地出現其中,因為我以往很少用這麼具象的概念來代表一段時間。 “身體”,因為附加了我對它(或者說它之於我)的敏感度,曾經一度是隱而不談。

  • 邊界“勿近”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身體容易僵硬,界限感很重,十分排斥肢體上的撫觸。

大學時,因為當志願者需要同吃同住,常常一群人打通舖。我有時會熬到幾乎所有人睡去,再找個角落把自己裹起來,好處是前面睡覺的人往往會預留較大空間,這種情況下我能避免跟人擠在一起、肢體相觸。其中,一位關係非常好的女伴,睡覺時喜抱著人、黏著人、甚至突然地親吻人,在白天裡我還能接得住這種身體上的“親近”,一旦到了夜裡必然把她推開,可能是近乎傷人的防衛吧,我們共同的朋友會戲謔:“西米的身體'碰'不得”。

那時尚未仔細追溯身體感覺的來源,但把人推開的同時,會生出一種“厭惡感”,我疑心那是對自己身體觸感的厭惡,倒不是討厭朋友,當時的我對於她的主動,其實心裡是感激的。

畢業後,與這兩位朋友的聯繫漸淡了,但靠著保持身體距離來維持安全感的習慣依然在。我開始追溯,身體的不適感到底來源於什麼?慢慢挖掘到,一直潛藏在心裡的一些“身體被侵犯”的場景,它們來自熟人之手,我曾向家人釋放過信號,但最終決定將它放在心裡,讓記憶隨著時間消失。

但它會在某些時刻浮現。青春期的我,一度覺得慾望很容易將人淹沒,那時候,對於身體和性,我是下意識地排斥和拒絕的。

這種“身體勿近”的特質,連帶著把我整個人塑造成“邊界感強”的樣子,我會特別在意跟對方確認,盡可能把事情分清楚,尤其在共同居住的情況下;工作中也一樣,克制去干涉或評判他人私事,把職責範圍釐清楚,不給他人添麻煩,這些都重要。

但與此同時,我跟他人形成親密關係的概率會降低;或者說,我交朋友的門檻會提高。後來身體和關係上的界限一度成為我發展親密關係很大的障礙。

2019年底,時隔十六年,我第一次向一個自己以外的朋友聊起這件事,她傾聽了我,擁抱了我,那晚我哭得厲害。 2022年初,我在微信上與侵犯者“對峙”,明確地提出那段經歷對我造成的傷害和影響,我想通過這種方式重新面對那段記憶。他坦誠對我做出了有傷害的事,但否認了一些細節,並以“青春期想要探索異性身體”為由,請求我的原諒。

這樣的道歉並不能讓我釋然。即便我偏向於相信人的記憶不可靠,但如今還能清晰地憶起細微末節,而白天我還要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有時甚至要去確認自己是否處於夢中,而夢,只是虛幻之境。

在這期間,我做了一些事情來喚醒自己的身體。關於“性”的觀念,一半靠身邊友善的異性朋友分享,一半靠自學。到了近幾年,我總算能自若地面對自己的身體和性慾了,我知道性是自主的,對於一個人確立主體性非常重要

我的身體“翻轉”了
  • 胖女生

初中以來,我就屬於微胖身型。高三畢業後,我企圖通過“運動+節食”減肥,每天只吃燙水青菜,掉了十幾斤之後,身體突然崩潰——在大暑天裡感冒一場,那場病生了很久很久,在病毒和媽媽的“雙重夾擊”下,我恢復了正常飲食,體重也順勢反彈。自此以後我“壯碩”的體質就被打破了,開始變得比以前容易感冒,冬天裡也不再個“小暖爐”了。

前段時間在學堂跟營員們聊親密關係和性的話題(就在餐桌上),女生E問起:“是不是長得醜就不會被侵犯?”當時歐陽和我都做了回應,但細想:我也曾被這個“身為胖女生而'安全'”的想法荼毒過,可能是一種自我歸因和寬慰吧。總之到了後來,我才理解:人的身體在某些情況下會被視為一種資源,尤其在力量或權力懸殊的情況下,女性的身體尤其容易成為交換的資源、被侵犯的對象。而侵犯的性質,是在受侵犯者未明確表示同意的情況下,就成立的,無關乎“美/醜”、“胖/瘦”。

倒立時,懸空感令我感到恐懼

胖女生的這個身份曾讓我十分自卑,職場初期,我感到一切眼光的注視都讓我緊張,微胖的身形——自卑心理——無法自然舒展和表現的肢體,就像一個循環圈,箝制著我。每當站上講台時,我聲音總忍不住地顫抖,我留意著那個念頭——那個非常在意“自己的表現在別人看來是什麼樣”的念頭,它讓我尤其地看重自己的緊張感,而不是集中註意力去表達和傳遞想法。那時還向一位前輩反复確認,詢問她“我的聲音聽起來是不是在顫抖”,她當時的答復是“並沒有註意到顫抖,可能細微到只有你能感受到吧”。

後來我才知道,要做好演講,技巧之外更重要的是心態,而心態與身體的打開和舒展程度,關係密切。

  • 由外到內,著裝的解放

我是個不擅裝扮的人,在買衣服這件事上總不得要領,大學時常常是一件T卹,衣櫃裡尤其多的是志願者或活動紀念服,替換著穿。在身體保護欲及身材不自信的雙重因素下,我基本不著裙裝,也不穿露出四肢以外的衣服。有一次,在要好的女伴鼓勵下穿了短裙,被師兄玩笑似地戲弄,竟當場哭了出來。

工作後,我也曾“割肉”用積蓄買了自覺很貴的衣服,這種行為像在彌補自己的身體過去從未穿過“好”著裝。但過不了多久,這種物質上的滿足感就無法維持我的興奮感了,我過渡到一種“亂穿衣服”的狀態——從很便宜的衣服,到二手平台上淘回來的舊衣,都穿。我開始享受身體穿上不同著裝時,展現出來的多樣性


我屬於網上吐槽的“會把瑜伽褲穿出門”的人

近些年,網絡上性侵事件和穿衣自由被交織討論,我開始思考,自己作為一個女性從小在穿著上受到的“規訓”。我嘗試不穿內衣出門,胸部得到極大解放,再也不願意相信“影響發育”論(也可能是我已經過了發育的年紀吧,不管)。但仍飽受“凸點”的困擾,不得不去想:“這對於公共場所會是一種侵犯嗎?”於是也依然在出席正式場合或應邀參加活動時,穿上內衣。

最近我找到方法,用上了一次性乳貼,不穿內衣的頻率徒增。然而,在昨天學堂來的分享者身上,我看到了明顯可見的“凸點”,因為關注“凸點”之痛,我忍不住留意,但並不覺得冒犯,反而欽佩她的勇敢和自信。

  • 身體,收放之間

在進入職場第二個年頭,因為工作需要開始在公眾場合做項目介紹或活動主持,但我總是無法克制地去留意別人的眼光,設想听眾眼中的我會是什麼形象,想像中別人審視的眼光成了我的恐懼。

為此,我去參加演講培訓,培訓第一堂課是引導我們“打開身體”——把自己想像成一顆種子,發芽,慢慢長成參天大樹,我們閉著眼睛在溫柔的配樂里扭動身體,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身體的自由,閉著眼睛讓我感到無比安全,我真的像顆種子在那溫潤的空氣裡生長。

也是在同時期,我開始重視起身體的感受,有意地去練習了瑜伽。瑜伽中,我習慣閉著眼睛練習,冥想引導召喚我的注意力在身體器官間遊走,去體察平時感受不到的酸和痛;體式讓我發現身體的柔軟,通過累月的練習,我能向下折疊,能向外延展。今年在小洲村,我重拾了這種練習,偶爾能觸碰到身體限度的秘密,身體是能一步一步,努力夠到上一次抵達不到的位置的。

“摳”個腳指頭

身體天然地會舞動,會隨著節奏moving,跟專業舞蹈訓練強調的“動作雕刻”不同,我喜歡那種流動感——像風、像水、像一條絲帶,把身體放開,它就會飛走。

身體聯動著意識,意識捍衛著邊界。有時候身體會被記憶封鎖,要用各種方式把它打開,一旦流動,它便能折疊,便能伸縮,便能觸達極限。

願每個人都能獲得身體和性權上的自由。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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