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陈志坚《记忆的错序》序——〈纯真的白旗,以忏悔连结〉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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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坚的散文,常予我欲语还休的「哽咽感」,仿佛有话哽在喉头,不能直说,或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前者大概因着身份,后者则为性情所致。这种「哽咽感」的效用不在于增加「亮眼度」,而是令作品不会掉入「霎眼娇」的桎梏中。志坚似乎是在通过写作寻找妥协的空间和分寸。诚然,在真正战事斗争中,举白旗需要无比勇气,这不代表在日常生活中举白旗是无伤大雅,甚至不用付出代价。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刘伟成

志坚的散文,常予我欲语还休的「哽咽感」,仿佛有话哽在喉头,不能直说,或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前者大概因着身份,后者则为性情所致。这种「哽咽感」的效用不在于增加「亮眼度」,而是令作品不会掉入「霎眼娇」的桎梏中。志坚似乎是在通过写作寻找妥协的空间和分寸。诚然,在真正战事斗争中,举白旗需要无比勇气,这不代表在日常生活中举白旗是无伤大雅,甚至不用付出代价。林肯曾说过:「如要考验一个人的品徳,给他权力吧!」要一个有权力的人,在日常争论中敢于举白旗,须付出更大的尊严代价,需要的勇气大概也不少。勇气不只是用于举白旗的一刻,更重要的是如何调校自己去接受妥协后的标准成为生活的常规,这对于一位矢志执教鞭担当文化水平把关者的教育界高层来说,才是最难面对的窘境。只是如果不妥协,自己不断五内交煎,那以后如何才能寻回向往的宁谧?那么,又怎可能再滋养自己的文学生命?

1、欲语还休的隐衷

散文集的开首篇〈平常作怪〉,便揭示了上述的内心争斗,作者似乎是刻意用平静的笔调来突显那生活日常的况味,如此「抹掉烟硝」反而更能对照出思虑之深刻和影响之深邃——作者将叙事镜头推远至「油漆工」和「厨子」的故事,仿佛是与自己无干的事:

〔首段〕油漆工老早知道青花蓝与尼罗蓝的颜色不同,青花蓝像天,尼罗蓝像水,然而他还是继续把不准确的油漆髹在墙壁上,从此以后,墙壁与四围有种格格不入的调子。厨子捧起勺子,没有掬出淡淡的清香,因为他把熬汤的时间减去两小时,用以换取睡眠的时间,而汤也变得浓淡不宜。油漆工和厨子以往不是这样的,可是,在不断重复的新旧交接中,两人不知不觉地形成了平常格局。

这令我想起小思的《彤云笺》里同名的「代序」文章,其中的「造纸师」很单纯想将那抹彤云红霞留在地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对于自然中那抹很薄很薄且艳而不俗的红调,他绝不妥协。许多年过去,世人开始遗忘这名满天下的造纸师,他还是没有妥协,直至生命中最后一口咯血,成就了唯一的「彤云笺」。小时候读〈彤云笺〉,甚为震撼,多年来一直提醒自己要顺应感悟,要像「造纸师」那样恪守本位,秉持真性,感通自然。当我读到志坚笔下的「油漆工」和「厨子」所写的「逆向讽喻」时,虽然未至于震撼,却令我掉入深思。一直以为只要我停下来,不再只顾修炼自身向前猛冲,身旁风景也会停止后退,原来世道真的朝我们预想的相反方向发展,这样似乎不尽然是后退……至少我体会到志坚其中一个「欲语还休」的原因就在于此「顺逆本心的考量」,似乎这是每一个教育工作者都感到踌躇的骨节点:

〔末段〕当油漆工和厨子到达入而与之俱化的境界,生活自然不再起涟漪或波澜,反正什么也没所谓,没所谓珍视,也没所谓保存,终其一生,只余下平凡的瞬间,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这根本就是许多人生命的共相。

当体味到文章中隐隐透现的「顺逆本心的考量」时,我仿佛看到志坚举起白旗,期望时间暂停,让他可以调校自身的生命节奏,试图成就新的平衡:「为了重新得着美满的日子,我终于明白,原来人要真实地学晓享乐主义。享乐就是字面般纯粹,直白般轻易,无论如何,总要把心之向往实践出来,在日程里诚恳地把享乐编排和分配,并时常拒绝众生,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因为,如果没有通透地学懂怎样享乐,世界的魔力会不断地将我们蚕食,虽有痛感,但我们却仍旧会死命地再次回到自虐的状态,才晓得原来这种恶性循环,从来没有离开过。」(〈替时间出脱〉)所谓「享乐」,就是先放下内心执着,跟外界交往,那少不免会跟身外物产生牵绊,就像在文集第二篇〈恋物狂不狂〉中的真情剖白:

谁说超然物外,欲望就像繁复滂沱的雨,在人的头上飘洒,在物换星移之际,我们又爱上了新的事物。恋物就像一头梦兽,每夜咬牙切齿,流着长长的口水,伸手至空气中企图抓着无穷的欲念。 ……况且我们要自以为比薛西弗斯幸福,因为精神意义早已耗尽,外物不知怎的竟成为我们的救赎。

作者在文末虽道豁出去继续恋物的壮语,如真的可以抛开便不用唠唠叨叨地常挂嘴边吟哦,故字里还是隐隐感到背后有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吞吐,大概是顾虑自己身为教师恋物,在世人眼中显得不够「超脱」吧!原来志坚文章的「哽咽感」,一是来自首篇的「顺逆本心的考量」,二是缘于第二篇所表现的「内外通合的平衡」。这两篇文章叠合来读,便仿佛看见志坚站在「十字路口」左右顾盼彷徨地寻找路向的身影。不知道志坚安排这两篇文章置顶,是否为了标示文集所载的就是站在此十字路口上的所思所感?

总觉得这个「十字路口」,是志坚举白旗的适当地点,在这里白旗不是要向敌人「投降」,乞求妥协,而是象征「纯真」的旗号,提醒自己将「欲语还休」的哽咽变成时刻忏悔的提示。

2、十字路口的白旗

志坚的十字路口挣扎让我想起印度诗哲泰戈尔于1924年到访中国的影响,泰戈尔特别提醒五四运动后的中国知识分子,不要盲目崇拜所谓的强国的科学和机械,必须重视东方文明所倡导精神境界:

纯粹的肉体支配是机械的,而现代的机器只不过是我们躯体的扩张,是我们手脚的延长和增加。现在的孩子对于这种代表异常物质力量的巨大身躯感到沾沾自喜,说「让我拥有这个大玩具,不要受任何情感的打搅。」他并未认识到,这样一来,我们就退回到洪荒年代去了。那时,巨大的身躯备受钟爱,内在精神的自由却没有地位。 ……

物质至上的观点已经非常陈旧。人类精神的显现则是真正现代的:我站在人类精神一边,因为我是现代的。我已经讲过我是如何降生在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家庭的,我的家庭相信内心理想是崇高的。如果你们要反对我,你们就反对吧。但我有权利进行革命:把精神自由的旗帜插上你们的神殿。你们的神祇,无非是物质力量和物质积累。

——《泰戈尔谈中国》

其实泰戈尔追求的精神价值,对于深爱中国文化,热衷文艺创作,并作为中文科教师的志坚来说,应该是深有共鸣的,不然不会有集内「有道而正在学之本」一辑的作品,其中〈治学之本——忆二十多年前黄继持教授《论语》课〉对于中国儒学思想有精辟总结:

黄教授特别指出《论语》中「仁」与「知」(智)对举,而「知」与「学」相关。 「知」是理智之意,意谓学会判断是非,明白事理。人要能知,也要存仁。仁是人最基本的感情,能爱人就是有仁心的表现,扩而充之,成为仁者,而仁乃人际关系中最完美的人群情态。宋明理学家对此发挥甚大,就是所谓精神的提升,仁是不断超升的过程,所谓「其心三月不违仁」,是人的自觉、觉醒,从反省而后自觉,从觉醒到自我生命的意义。

这大概就是作为中文老师最想将之传承的价值,只是大概受着许多环境限制,这些精神价值在传递上却并不如想像顺利,往往遇上许多使之打折扣的地方,包括官僚作风、潮流氛围等,遂有同一辑内的〈迷离教育〉的反思:

你说迷离不迷离﹖整个高中学年都在作答旧试卷,写作其实只在努力作答公开考试旧题目,不闷死才怪,至少发疯。然而这种教学方式几乎是香港中文教育的主流。主流如是,无怪乎大部分学生都是主流表现,主流程度,基于主流追求。怎说不迷离。至于另一途,被视为歧途,因而选择这种教学的中文老师寥寥可数。

泰戈尔访问中国期间,徐志摩是他的传译秘书,泰戈尔在中国的言论,激起了不少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攻讦,所以才有上面那番叫人尽管反对他,他还是要继续革命的言论。徐志摩为泰戈尔写下了不少申辩文章,徐更写过〈泰山日出〉这篇散文诗来颂扬泰戈尔带来的启迪和影响。之后徐志摩也开始效法泰戈尔创作散文诗,《志摩的诗》压卷便是三首散文诗,诗风一反往日优美一脉,变得悲壮。三首散文诗初发表于《晨报文学旬刊》第49号时冠以一个总题:「一首不成形的咒诅的忏悔的想望的」,我们不难想诗题最后三个形容词分别指涉组诗中的三篇诗作,也就是说「咒诅的〈毒药〉」、「忏悔的〈白旗〉」和「想望的〈婴儿〉」,这其实已为解读这组诗下了注脚。徐所说的「毒药」,并不是什么邪佞之物,而是「真理」:「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充满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真理令他产生与世道相违的认知,而不能融入世道的痛苦是深刻难熬的,所以才会说真理是「毒药」。读志坚这本文集,可幸挫折只令他表现出「欲语还休」的无奈,还未至于带来巨大的痛苦,但可感到他的心眼因而变得明亮,可让他在迷离的环境中看清自己的心之所向:

世界在变我也是,只消看那里才是命运的交界,让世界与我,我与世界找到最理想的居庭,如果可以,我自觉非常愿意旅居世界各地,在不同的国度体会风情,看看自己将会带来怎样的情绪幻化。所以,这正正就是好好细嚼自己本意的时候了,我要叩问自己的灵魂,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或境地,再次了解自己为了什么情绪和想像活着,寻找生命归属之地,和那真正属于自己,那永恒的国度。

——〈瞬间看地球〉

如果徐志摩的〈毒药〉是记抵御外在黑夜的痛苦,那么〈白旗〉便是在充满折射扭曲的回望中,寻觅未被污染的纯真。诗人呼吁人举起白旗向青天,显然不是要投降,而是呼吁大家收起斗争的心,不要让这些杂念污染纯真的心:「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这个呼吁跟泰戈尔来华所倡的复兴「个人性灵修为的东方精神文明而达至天人和谐境界」的主张如出一辙。而这个境界大概就是上面引文中所指的「永恒的国度」。志坚是基督徒,所以他笔下常出现对「永恒」的渴望,例如〈记忆的错序〉是如此收结:

她告诉我,欲望是简单的,快乐却是复杂的。我却说,原来在每个人心里都活着一座城。无论是在怎样的城里活着,假如要欲望一座城市,只有一件事是永恒的﹕就是记忆的错序,妳以为记忆没有把妳欺骗,其实根本已错综复杂,错序的从前,一如疏落乱葬的墓碣。而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走进其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碑石。妳,或者我们,仍然相信复得返自然吗﹖

像这样的「忏悔」,在这本文集中是不时出现的,和徐志摩一样,「忏悔」是一个「净化过程」,可让内心不再因回望自己折射扭曲的心象而骚动,得以回复内在的平宁。只是〈白旗〉中的忏悔触发的净化过程,要比志坚来得暴烈和激越:「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愈是纯真的心灵,面对愈是严重的污染,忏悔起来便愈给愧疚煎熬而痛苦……我不知道志坚的内心还保有多少纯真,但他笔下记录之忏悔算不上激烈,主要原因是他面对的外在污染不及徐那时严酷。反过来看,外在污染不够严酷,便需要更多的自主性才能驱动忏悔的净化程序。

3、连结忏悔的球茎

在这本集子里,你会不时读到志坚常会争取宁静的时光,例如把握候车候船的时间,或在咖啡室独处的时光。在宁谧的时光,是志坚启动「忏悔」程序的时机,他会感受到宇宙早有主宰,自己尝试去顺应和感悟,所以他会承认自己工作狂,贪婪,怠惰……窒碍了他的感应。他的忏悔虽不如徐志摩暴烈,但我想启动的频率该较徐为多。老实说,集子里这些忏悔内容,有点像牧师的宣道口吻,略嫌戒条化和说教,但这压根底就是一位敢于以心中的一片纯白为旗号的教育工作者的内心剖白:

我们虽不至于互舐伤痕以作慰藉,然而长久的暴烈终抵不住存心的温柔。在永恒无法预测的世界里,有时,也得张开双臂,拥抱微尘,接受微光,没有永远干净无比的城市,没有永恒祥和不息的安稳。就在我们身体受累,心灵受伤,四面包围之时,认真地当一个离群者,轻轻逃脱,走进个人专属的时间和空间。然后,在意料不及的状态下,原来世界早有主宰,虽然四面楚歌,以为无处逃生,神却能把人从中间轻轻地抽出来,然后安置在容身之处,开始静听晚风,静候晚云的新生活。

——〈轻轻逃脱〉

不能否认,平均地在日常生活中散布这些不激烈的「忏悔」,然后不时举白旗提示自己暂停作忏悔,按这些小忏悔修正前进的方向,较之受到重大打击才碍于形势进行,更能让人有效抵御时代的考验。

在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伽塔利(Feli Guattari)合着的《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中的导论指出,人类的认知体统,在资讯年代,已由以往的「根树型态」(Root-Tree Form)变成「球茎型态」(Rhizome Form),此论点影响深远,可说是改易了过去学习思考模式的前设。英语中甚至出现了「Rhizomed」(球茎化)这个词汇。球茎型态,较之根树型态,灵活度更高,包容性更广,以往研究者会寻找适当的位置「种树」,期望该门研究会长出粗壮树干,再分出扩阔树冠;现在随着资讯网络的发达,每人都可在自己有兴趣的土壤里默默耕耘,结出不同的球茎。这些球茎虽然不及大树干那样显明瞩目,但当这些球茎以须根连结起来,覆盖的范围绝对较根树树冠覆盖的范围要广阔得多。

之所以提出这两个认知体统的型态,乃由于这本文集让我感到这两种型态在相互交织,这可能是志坚也没有特别意会到的。由于信仰的缘故,志坚所盼望的「永恒国度」便相当于「大树干」的价值观,是存在于泥土表面,供人仰望的;而作者平常的「忏悔」就像许多的「小球茎」 ,这本散文集就是这些球茎连结起来的「心底网络」。这本文集的出版对作者的意义更大,让他可体会到两种观照方式其实并不矛盾,可相辅相乘。如此才更易成就此文集最后一篇文章收结处的立愿:「这正正就是好好细嚼自己本意的时候了,我要叩问自己的灵魂,无论身处什么地方或境地,再次了解自己为了什么情绪和想像活着,寻找生命归属之地,和那真正属于自己,那永恒的国度。」(〈瞬间看地球〉)相信这样可大大减低徐志摩最后一首散文诗〈婴儿〉中所描述的孕妇大阵痛的煎熬,可以轻松地诞下自己想望中的婴儿:「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如果一个高原,只有球茎伸出来的草叶,一眼望去,没有多少高低起伏,那大概不会令人心生惊艳之效——须配上巍峨的树干,宽广的树冠,才能吸引目光转向,就像宫崎骏描划的「天空之城」,中心有大树,四周是绿茵草皮,我认为这才是这部散文集真正有助增加「亮眼度」的部署。期望志坚设计的高台,他日会升上更高的层次,甚至突入云际,成其所谓的「永恒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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