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一天

七日书#4.1|「吃是生者的特权,那么要吃点什么呢」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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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进入我,我的身体一道一道地处理它,分解它,这亘古不息的能量循环里,暂时留存在此刻的,暂时披覆在这皮囊下的这一段,就是我,我在让它成为我。
第一天:當講到「吃飯」這件事,第一個出現在你腦中的場景是怎麼樣的?你在這個場景中是甚麼角色、怎樣的狀態?盡可能詳細地描述它。

我有厌食症。

我从小清瘦,但从未想过我会和厌食症有关系。我热衷读书,喜欢了解各式各样的人,喜欢从己身的挣扎与病痛去了解别人的苦楚和难堪,因此对这个病理表述有一定理解,我一直知道它指代的是那些因为精神里被迫刻录进这个世界不合理的对女性的身体期待,而陷入暴食、催吐、厌食的行为循环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而正因为我从小清瘦,我只愤恨我不够丰腴,没有曲线,所以没有典型的「身材焦虑」,并不会对食物的热量有病态的执着,倒不如说我宁肯食物的热量越高越好。

但我后来才知道有一种厌食症叫回避型厌食症,指进食总量不能满足身体的消耗需求,或无法接受特定种类的食物(不是挑食,而是如果进食就会产生病理化的躯体症状) ,我是前者。四分之一人生里,我直到很最近的这两个月,才意识到我没有饥饿感,我以前所以为的「饥饿感」,是胃痛,只有当胃酸开始侵蚀空荡的胃壁,我才知道我正在饥饿。因此没有食欲,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食物的气味会使我反胃,在早晨尤其严重,因此不吃早餐,每天路过早点摊都要屏住鼻息,否则就想呕吐。

在今年四月份我因巨大的创伤事件彻底跌入厌食的深渊,以往人生里我约莫每天至少能吃一顿饭,但那两个月我整日整夜得不进食,胃痛就饮水,很多水,身体因虚弱而躺在床上寸步难行,头痛就吃止痛药,身体不适要阻止我阅读我就抽烟,因双手颤抖而烧到过手指。两个月后,BMI只剩14左右,咨询师告诉我已经符合厌食症的诊断标准。

现在回想,厌食的日子里最难受的倒也不是身体之软弱,而是深沉的乏味。

食物索然无味,我的口舌能感受食物的质地,我的味蕾能感知食材的风味,然而其中的「滋味」,其中的「乐趣」,就像生活的滋味与乐趣一样,被剥离了,像崭新电子产品买回来后,揭下来的那层保护膜,干净、利落、彻底地撕开,轻飘飘地抽走,留下一片一尘不染的黑暗。我找不到任何让生活得以为继的理由。

于是两手脱皮,大腿、脸颊、臀部凹陷,失去本就小的乳房,头顶也开始脱发,眼窝陷进去,寄宿在体内的骸骨就要反客为主。

然而在这深渊里我在看一部漫画,《迷宫饭》。莱欧斯在思考如何打倒化身为奇美拉,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龙的妹妹时说,「法琳现在一定很饿,她的身体那么大,食道却那么小,她该怎么进食呢?」我的泪水就夺眶而出。这是一种奇妙的被看见,我只觉得我的背后也拖着一具庞大的身体,它是我悠长的个人史,是我曾封存起的苦痛和创伤,是堆叠如山没能哭出的泪水,它日日夜夜都向我投来期待被完成的凝视,它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我,因为我不得不拖着它前行。而我的肉身,早已在经历性侵而倾诉无门的十二岁,选择了用绝食和烟草来排解这绝望,这范式刻在我体内,至今仍在影响我,把我的食道变得无比狭小。

「吃是生者的特权。」九井谅子如此写,现在写到这里,背后讳莫如深的智慧仍叫我想要落泪。

伴随着阿榕敲开的我的房门,他递来的一块华夫饼,他起哄一样连续喊着的「eat it」,我缓缓倚着床头坐起,我的心脏再一次像废旧引擎一样挣扎着跳起来,我无力,但恶狠狠地咀嚼着干燥难吃的华夫饼,想起安溥的歌,「吃啊,吃不完就剩,剩得让我拣去噎死人生。」

于是面对厌食症,处理厌食症,也开始认真吃饭,认真思考「吃饭」,身体恢复初期,除了进食、消化、睡眠以外我的身体寸步难行。我躺在沙发上久久地阅读、思索、写作,那时我写:

身体恢复得还挺快的,它像闹完饥荒一样,迅速积累了1.4公斤的重量。尽管吃得很辛苦,长期没怎么进食的肠胃在消化时也很辛苦;但有一种破烂老旧的魔法机器踉踉跄跄运转起来,竟然变得越来越顺畅的感觉。也让我对九井老师的这一页有了更深的体会,食物进入我,我的身体一道一道地处理它,分解它,这亘古不息的能量循环里,暂时留存在此刻的,暂时披覆在这皮囊下的这一段,就是我,我在让它成为我。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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