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87:爱荷华的「中国周末」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左倾文化极端专制的时期结束,言论控制有了松动,而最先作出反应的,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表面是「虚构」的,不会直接触及具体人物,因此反而更能真实地无顾忌反映现实。比照历史,我当时写过:历史除了人名和年份是真的之外,其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和年份是假的之外,其他都是真的。这是极而言之的判断。
文革后,最先出现的是「伤痕文学」,写的是文革悲剧,个人遭遇的不幸,等等。继而,文艺界在批判现实的道路上又走前一步。 1979年7月号《人民文学》刊登了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写了文革后一间工厂的人事混乱,加上投机取巧、走后门风气泛滥,使一个决心想搞好业务的新厂长,反而受到数不尽的咒骂、讥笑和诬告。 8月号《诗刊》发表了「将军,你不能这样做」,讲一个受文革迫害后重新走上领导岗位的将军,大搞特权,竟下令拆掉幼儿园,为自己建楼房。
这些事,与其后揭发动辄千亿的贪腐事件比较,当然见怪不怪了。但当时是轰动的。
因为这是中共建政以来大陆未出现过的文艺现象。过去中共一直严格执行毛泽东的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路线,只能歌颂光明,不能揭露黑暗,使文艺创作思想单一,内容单调,许多在中共建政前卓有成就的作家,1949年后在思想钳制下都写不出好作品。到了文革,极左文艺路线更发展到没有人性、没有爱情的荒谬程度。因此,当1979年我看到大陆文艺界出现了批判现实主义的苗头,深有感触,觉得是好兆头。正是在这时刻,我访问了美国,参加了9月中旬在爱荷华举办的「中国周末」讨论会,并作了讲话。
爱荷华大学设有「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到爱荷华这个环境优美的大学城,过几个月自由自在、没有政治干扰与审查的美国生活。 「计划」由诗人保罗·安格尔创办,那年他退休,转由他的妻子、台湾著名作家聂华苓任主席。文革后,在1978年,他们和两个女儿同访中国,并通过中国作家协会邀请中国作家赴美。 1979年中国派出萧乾和毕朔望两个作家参与。萧乾大名鼎鼎,毕朔望不知何人,据闻是作协党组成员。中国首次派出作家访美,想是认为有党员「照料」的必要。
过去,已经有许多台湾和香港作家参加过「国际写作计划」,但那一年是中国大陆作家第一次参加,让人感觉奇怪的是,「计划」邀请台湾来参加的王拓和痖弦却没有来。参加「中国周末」讨论会的,香港来的是我和戴天,台湾有诗人高准,旅美的作家学者不乏名人,包括于梨华、陈若曦、郑愁予、欧阳子、刘绍铭、周策纵、叶维廉、李欧梵等。
我第一次去美国,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国际会议,若不是对当前中国的文艺现象已经酝酿了好一阵的想法,不吐不快的话,我是不会答应出席发言的。
虽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讲词,但我至今仍然觉得有些段落很用心,在当时也是适切的。
我讲到当时在中国,人民有强烈要求,就是实现民主化和现代化,民主化是使人民有权,现代化是物质文明的进步。但统治阶层中还有不少人,基于本身的既得利益,仍然漠视、压制、打击这种要求。面对这样的时代,有良知的文艺家和新闻工作者,都不应该在人民的重负、苦难、无权面前闭上眼睛。 「如果作家们在蘸着墨水如同蘸着自己血肉那样痛心疾首地表现人民的苦乐……,那就一定可以在未来产生划时代的文学作品。」
我在演讲中提到一个未经研究的印象,「在社会安定、经济繁荣、人民康乐的盛世中,不会有划时代的文学作品;在强权统治的专制黑暗时代,也不会有茂盛的划时代作品。世界各国的文学繁荣时期,若不产生在一个繁荣盛世开始走向没落的时期,就是多产生在黑暗时代将要过去、光明时代将要到来的时候,……多产生在人民的沉重苦难开始减轻、人们可以吁一口气的时候。而中国的今天,似乎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又提到,台湾近十年来鉴于内外处境,对舆论的压制有所放松,「在石缝中茁长的台湾文艺的草木,就显得特别精壮,它在文艺方面的成就胜过大陆三十年的文坛」。
我这篇讲话,当时引起相当多讨论,包括大陆的文艺杂志,都有批评、争论与转载。爱荷华的「国际写作计划」也因我这篇讲话而邀请我在次年去担任访问作家。
现在看起来,当时对中国及文艺界的估计,是太乐观了。时代给予批判现实的作家鼓励,但体制给予的限制却是挥之不去的生死威胁。
(原文发布于2021年11月12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 台湾问题的启蒙
- 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体制内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缔造中国的今天
- 极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极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开始
- 太岁头上动土
- 爱荷华的「中国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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