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贺淑芳的介入书写

劉藝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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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小说家作为一种道德力量,在思考道德问题时,也就同时介入世界,回应世界。马华作家贺淑芳在两部短篇小说集《迷宫毯子》和《湖面如镜》展现的介入书写,可说是回应了好些我们熟知的社会议题,更开阔地说,是回应了人与世界如何共存的问题。

美国作家、公共知识份子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同时:小说家与道德考量〉(收入《同时:桑塔格随笔与演说》 At the Same Time )里谈论小说家的任务:严肃的小说家对文学和社会负责任,思考道德问题──公正与不公正、更好与更坏等,在叙述作品中唤起共同人性。严肃即不要犬儒,但不排斥有趣;思考道德问题并非直接说教,而是刺激读者的想像力,培养道德判断力。

「不可让全心奉献的行动份子喧宾夺主,盖过全心奉献的文学仆人──无可匹敌的讲故事者。」桑塔格如是说。

一旦小说家作为一种道德力量,在思考道德问题时,也就同时介入世界,回应世界。马华作家贺淑芳在两部短篇小说集《迷宫毯子》和《湖面如镜》展现的介入书写,可说是回应了好些我们熟知的社会议题,更开阔地说,是回应了人与世界如何共存的问题。

《迷宫毯子》收录了令贺淑芳名声大噪的〈别再提起〉,写华人改奉伊斯兰教而死后遗体被家属与宗教局争夺。劫匪抢去存放小说初稿的手提电脑,不得不〈重写笔记〉。烟霾重重而〈消失的陆线〉。 〈像男孩一样黑〉的被性侵少女。精神病患在街头徘徊写下的〈创世纪〉。这些情境,我们都在新闻和日常生活中遇见了,贺淑芳拣选了我们熟悉的材料,却用独特的技艺呈现。

《迷宫毯子》里篇幅较长的〈黑豹〉,由始至终都惊心动魄。梦魇、记忆与现实相互交错,一时是马共成员,一时是马共成员的后代;豹变成人,人变成豹。主角工作的报社被收购了,豹/报变了,高层遭开除,拒绝签名声援的报社工会主席后来被黑豹咬噬惨死。黑豹吃人,主角吃掉自己。豹变了,猎物尚有机会逃亡;报变了,良知要逃到哪里?或者,吃掉良知?

然而,报社里高层权力斗争,乃至收购事件,都是以男性为中心,〈黑豹〉在性别意识上也就无所突破。林宏伟(或马馗)纵欲于黄碧云的肉体,而黄碧云是柔弱的被动者,却也是追踪马馗多年的黑豹化身。女人是魅惑的源头?是吃人的妖兽?相较而言,二十几年前商晚筠的〈暴风眼〉(收入《七色花水》)以茅草行动后报社被查封为背景,塑造了女记者与高层对抗、勇敢强悍的形象,可谓「进步」。

《迷宫毯子》和《湖面如镜》相隔两年出版,各篇小说的初稿和完成时间却是互有重叠,因此不能轻易断定贺淑芳的技艺或思想随时间更递而有所变动。不过,许是有意为之,《湖面如镜》各篇作品在题材上有一共同点:叙述这国土上女人的故事。

〈夏天的旋风〉描述马来西亚女人成为台湾家庭继母后,与丈夫和继子女之间的疏离。口音有差异,非亲生,造成了情感上的隔阂,和彼此相待时的客气。丈夫在身旁却感到孤独,〈箱子〉里的杂货店头家已没有丈夫,也是孤独的。 「孤独非常可怕,像冥冥中注定,未来看不出有什么转机。」而〈墙〉里的安娣也与丈夫疏离,她大多时间独自待在厨房,最后还在厨房里睡觉,具体实践了女人以厨房为天地。这些女人孤独,也不被理解。

〈天空剧场〉对孤独状态有极致而诙谐的描绘:「『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妳装着看不到我,我装着看不到妳。有东西被搬走了也装着不懂是谁搬的,窗口破了不晓得是谁弄的,房间有人闯进来,抽屉被别人翻过,衣服不懂被谁剪破,锅里的鸡汤加了料变成清洁剂汤──整间屋子活像在闹鬼。』『就算是这样,』妈妈说,『生活也要继续过下去。』」

生活也要继续过下去,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境。 〈小镇三月〉正是这般幽闭恐惧症式的等待果陀,或俗称鬼打墙。同一个男生每天出现在同一家小镇旅社,入宿,第二天退房后,下午三点再出现,却每一天都像新来的。从外地来帮姑妈掌柜的翠伊眼见这状况,只能一再等待、跟踪,却无法阻止。 「这是个没有未来的地方,每个人都死气沉沉地住在这里。」就像小镇上的女人们困守在幽闭的空间里──具体的及抽象意义上的空间,走不出去。

〈湖面如镜〉、〈Aminah〉和〈风吹过了黄梨叶与鸡蛋花〉三篇作品可视为一体,叙说女人在保守国度和宗教压力下的双重抑郁。 〈湖面如镜〉说两位大学讲师的遭遇:一位讲师让穆斯林学生在班上朗诵同性恋诗人的作品,因而被校方警告;另一位在班上评议伊斯兰教对女性不公,且被人看见拿取可兰经的方式不对,因而不受校方续聘。 〈Aminah〉里的华裔穆斯林后代阿米娜申请退教不果,被迫入住宗教局的康复中心(其实是拘留及改造叛教者的监狱),最终逃离了。 〈风吹过了黄梨叶与鸡蛋花〉里的阿米娜也要逃离康复中心,「我要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像孩子那样重新出世,我要自己生下我自己」。

一批女人鬼打墙地走不出困境,一批女人尝试逃离拘留地,在她方重生。那些心理转折,那些微妙的情感变化,种种细节,贺淑芳用心刻划,那都是女人自己熟知的细节,也造就她的小说动人之处。 《迷宫毯子》书腰印有这么一句:「黄锦树所极力赞誉、认为是最成熟的马华女作家!」这句话的潜台词恐怕是:马华女作家是低一级的,不能与马华男作家同比。我以为,论小说技艺和视野,贺淑芳比马华男作家优秀许多。

贺淑芳小说的视野高度,在于介入及思考的方式。如李有成在〈缄默寂静的声音,震耳欲聋的抗议──贺淑芳的议题小说〉(《湖面如镜》附录)所言:「贺淑芳的小说正好印证文学是个事件,由于文学具有指涉性,我们也因此不得不透过文学面对,思考,乃至于解决人的生存困境。」这也就是小说家/文学仆人/讲故事者的任务。


*本文原刊于《燧火评论》,2014年10月9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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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藝婉月樹。現居吉隆坡。著有詩集《不是寫給你的(然而你不認為)》及《我用生命成就一首政治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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