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新聞並不新鮮:錯誤信息與伊斯蘭的批判的認識論
阿諾德·雅辛·莫爾
傑洛恩·弗拉格/文
王立秋/譯
譯自Arnold Yasin Mol and Jeroen Vlug, “Fake News is Nothing New: Misinformation and Islamic Critical Epistemology”, 原載https://yaqeeninstitute.org/arnold-yasin-mol/fake-news-is-nothing-new-misinformation-and-islamic-critical-epistemology/ 。譯文僅供學習交流,轉載需標明相關信息和出處,請勿作商業用途。
假新聞常有
世界危機對我們來說並不新鮮。在我們短暫的生命週期裡,就已經發生過多次大屠殺(比如說波斯尼亞和盧旺達的大屠殺)和大干旱和大規模的飢荒(比如說索馬里的飢荒)。我們也經歷過多次經濟衰退。但和當前的新冠病毒一樣的災難性的流行病,我們只在歷史書上讀到過。這場流行病在影響我們的生活的同時,也在塑造我們的思想。隨著這個影響的增大,我們也見證了這點,即,我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有意的謊言和陰謀論的存在,這些東西試圖給我們造成和病毒本身一樣大的傷害。
伊斯蘭思考人類的方式,即伊斯蘭的人類學,是與悲觀主義(如原罪概念所體現的那樣)相對的樂觀主義之一。但伊斯蘭也提倡現實主義;它並不幼稚。人會傷害他人並可能真是邪惡的。人對他人造成的傷害之一就在於,許多人都會說謊。但就像先知的聖訓說的那樣,對一名信仰者來說,這個行為不應該變得“自然”:
“信仰者的天性有多種傾向,但說謊和背叛不在其中。”
在人類的智識史上,說謊一直被視為一種惡。只在特定例外的環境下,說謊才被認為是可接受的、甚或是必要的,比如說,為防止像生命的喪失那樣的巨大傷害而說謊。在伊斯蘭的倫理傳統( akhlaq )中,人們是這樣描述說謊(kadhib)的:
“說謊是由空話構成的一種惡(sharr),因為它傳達一種不真實的信念,並可能造成傷害。所以說謊應受責備,它是無用的輕浮之舉。”
著名的奧斯曼學者Ṭāshkuprī'zāda(歸真於伊曆968年)通過拿先知身份來和文明比較,評註了這段話:如果真(sidq)不是先知身份的基礎的話,那麼,啟示和沙裡亞就會變得空洞。如此,類似地,真也是文明的基礎;若人不真誠待人,則社會亦無法立足。
謊言、錯誤的信息、和假新聞會對人的性格、人際關係和作為整體的社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是人們一直都在關注的問題。隨著社交媒體的興起,創造、接收和分享信息也變得越來越容易了,而人們也更加關注這個問題。錯誤信息的基本定義是“錯的信息”,而虛假信息呢,則是“為騙人而傳播的假的信息”。錯誤信息可能是在無意間創造出來的,或是在不充分知情的情況下濫用科學得出的;而虛假信息,則意在扭曲我們關於相關問題的真相的看法。它涉及有意地撒謊。在關於新冠病毒的信息那裡,我們可以看到這個錯誤信息和虛假信息的光譜。在危機中,人們經常轉而責怪他們之中的文化和宗教的他者。在中世紀的瘟疫期間,主流的基督教社群會把猶太人視為流行病的起因。如今,在一些國家,身為少數的穆斯林,也被當作新冠病毒的源頭來譴責。仇外和更為新近的,仇伊的心理機制,支撐了這種文化和宗教的他者化。一些錯誤信息可能看起來無害,但許多這樣的信息,也以騙人為目的,也有一些錯誤信息,是為了殺人。
儘管偽誤和謊言應當有悖於信仰者的天性,但在涉及錯誤信息的時候,穆斯林也既是受害者,又是傳播者。穆斯林間流傳的錯誤信息,不少於非穆斯林傳播的錯誤信息;這些錯誤信息(即穆斯林傳播的錯誤信息)可能涉及世界政治、衛生與醫療、甚至是金融詐騙,其中的一些,還專門以穆斯林為目標。現在,在關於新冠病毒的信息中,我們也看到了相同的情況——人們都在盲目地轉發大量信息。先知穆聖警告我們,不加批判地轉發信息是危險的:
“單是傳述自己聽到的一切,就足夠偽誤了。”
古蘭也警告我們,不要不加批判地接受信息:
“信道的人們啊!如果一個惡人報告你們一個消息,你們應當弄清楚,以免你們無知地傷害他人,到頭來悔恨自己的行為。” (49:6,馬堅譯文)
一些假新聞是可以殺人的。而伊斯蘭教法和倫理的中心準則之一,和醫者共同體的核心準則一樣,是避免、和消除傷害。因此,我們有理解這點的義務,那就是,我們該怎樣獲取信息,我們該怎樣正確地獲取信息,以避免對自己和他人造成傷害(也就是說,不做信息文盲)。這表明,面對信息,穆斯林(非穆斯林也一樣)必須採取一種批判的態度。幸運的是,數個世紀以來,伊斯蘭傳統也在傳授這個知識。
問題的解決方案:伊斯蘭的批判的認識論
認識論是一個技術術語,它指的是關於人的認識/知識,其性質、起源和極限的理論。它在某種意義上是所有其他科學的第一科學。什麼是認識,我們怎樣認識?按希臘哲學的理解,認識論問題,是關於靈魂論、人類的心智的討論的一部分,而在伊斯蘭哲學及其更為寬泛的智識史中,人們也是這樣研究認識論的。我們怎樣認識事物這個問題,對神學來說也有深刻的意義。我們該怎樣認識真主,認識祂的存在,祂對我們的要求,和祂和我們的交流?因此,古典時代,人們是在關於教義和哲學神學/凱拉姆學('aqidah and ilm 'al-kalam)的作品中討論認識論問題的,而這些問題也被打上了“知識的原因”(asbab al-'ilm)或“認識的來源”(masadir al-ma'rifa)的標籤。十三世紀著名的伊斯蘭學者馬圖里迪在他的《阿嘎伊德·奈賽斐》中總結了這些原因:
(1.) 確實的感知(al-hawass al-salimah),
(2.) 可靠的報告(al=khabar al-sadiq),
(3.) 智識/推理(al-'aql)。
在早期關於倫理學和先知身份這兩個主題的凱拉姆著作中,神學家們討論了知識的來源問題,即,為什麼我們會需要作為知識的一個來源的“啟示”?人可以靠自己獲得關於世界的全部真理嗎?如此,神學家們開始劃分知識的四種不同的形式和原因。我們可以用感官(hiss)來觀察,通過受想像、心、和原始天性(fitrah)援助的理智(這些東西加起來,可以把我們引向真與善)來理解物理的世界及其物理的運作。這些構成了經驗的、理性的、和演繹的知識(al-'ilm al-nazari wa-al-istidlali)。人類也會創造知識、習俗、和技術;也即,文化的知識。一些自然的和文化的知識會持續更新(“創新”),其他形式的知識則會佚失,總的來說,在文化中,有一種通過“報告”來分享的知識積累,也即,傳述或傳遞的知識(al-'ilm al-naqli)。一些報告是可疑的,其他報告則是可信的。所以,傳述的知識的可信度是分等級的,就像先知的聖訓是分等級的,人們會根據可靠程度來評判傳述知識的人(即'ilm al-rijal的學問),剔除那些沒人知道的、和說謊的人那樣。我們有普遍的報告,這些報告可以生成推測性的、或可能的知識(zanni),和不可否認的或確定的知識(al-'ilm al-daruri)——比如說,關於存在像倫敦那樣的大城市或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的重要歷史人物的知識。所以,我們持續地生成關於我們周圍的世界的知識,並分享這些積累的知識,二者都為我們提供了一些解釋世界的可能性。但這能為我們提供一套對世界的全盤解釋嗎?在物理的世界之外還存在別的東西嗎?我們怎樣獲得關於非物理世界的知識?世界有目的嗎,我們能認識它的目的/終點嗎?凱拉姆神學家相信,在無啟示幫助的情況下,人可以通過感官、理智和分享的知識,認識到一種“極簡的”神學和倫理學。但要完全認識我們的倫理責任、真主對我們的預期、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我們需要幫助。我們需要先知!但我們怎麼知道真正來自真主的信息是什麼呢?許多人聲稱自己是先知。世上也有許多宗教。為認識誰是真主派遣來的、為知道先知傳達的信息來自真主,我們需要只有真主才能生成的,本真性的跡象。只有世界的掌控者才能生成奇蹟、超自然的事件。那麼我們怎樣識別它們,怎樣認識這些跡象呢?再一次地,我們以我們人類的有限的感官(觀察奇蹟)、理智(辨別真假、思考其意義)、和分享的知識(把這些認識告訴他人)而告終。而且,先知也帶來了信息,而為使我們的神學最大化,我們需要那些信息,也即,啟示。因此,就人們分享的,關於先知及其啟示的知識而言,我們也需要區分可能的、和確定的知識。我們需要檢驗,它們是否符合我們的極簡的神學,我們需要給分享的報告分級。因為我們的生活的不同方面要求不同程度的確定性,所以,我們要按不可信到可能到肯定,為分享的報告分級。如果某個行為確實必須懲以死刑的話,那麼,我們想要有最大的確定性,來肯定真主的確這麼說過,並且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們獲取的知識所需的確定性的等級,既會影響那個知識,也會影響我們的生活。所以,極簡的神學取決於經驗主義、歷史性、理性和邏輯,最大的神學亦然。因此我們需要在一切事物上運用這些知識的原因,並批判地使用它們——因為我們要對被我們接受為知識的東西,特別是作為我們的行為之基礎的知識負責。因此,我們也需要認識這點,即,怎樣才能批判地考察分享的知識及適用於這個知識的推理的內容。這裡,伊斯蘭傳統又一次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救命的繩索。
正確地思考:邏輯在伊斯蘭學識中佔據的核心地位
伊斯蘭文明從一開始,就有各種系統的,正確推理的方式,它們是為伊斯蘭智識傳統所固有的;不過,從十一世紀開始,正式化的阿拉伯邏輯系統('ilm al-mantiq)就變成了人們用來進行推理和批判分析的,主要的智識工具。眾所周知,就像伊斯蘭學者艾布·哈米德·安薩里在他對伊斯蘭法哲學產生重大影響的,《教法學原則精析》(al-Mustaṣfá min ʿilm al-uṣūl)中提出的那樣,伊斯蘭的邏輯不只是正確推理的一個工具。他還說:
“邏輯是所有科學的引子,不理解邏輯的人的學術亦不可信。”
在伊斯蘭的智識傳統中,邏輯是科學話語和科學發現的主要工具,它保障了科學推理的精確性,並保護人們在思考的時候,不會苦於隱藏的假設和邏輯的謬誤。作為一個關於正確思考的規則與準則係統,邏輯涵蓋了諸如怎樣下正確的定義(al-hadd)和提出命題(al-qadiyah)和怎樣以三段論的形式(al-qiyas)建立正確的論證此類的問題。一個既有的論證的潛在前提是什麼——怎樣從概念的角度(tasawwur)來思考這個論證?我們還需要驗證(tas diq)這個概念的思考——是否使用了正確的定義和命題?在我們說到一個術語的時候,我們準確地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嗎?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回事?在假新聞和錯誤信息肆虐的現代世界中,邏輯,作為一個正確推理和消除無根據的信念、倉促的猜測或錯誤的論證的系統,可以為我們提供合理的指南。
事實上,邏輯,是在伊斯蘭“正確思考”的傳統上,人們使用的工具箱中的一個工具。這個工具箱除邏輯外還包括:辯證('ilm al-bahth wa-al-munazarah)、修辭('ilm al-balaghah)、和語義('ilm al-wad')的學問。這些學問被統稱為“工具之學”('ulum al-alah),對研究神聖知識的學者來說,它們是進而研究所謂的“更高級的學問”('ulum al-'aliyah)比如說教法學(figh)、法哲學(us ul al-fiqh)、古蘭經註學(tafsir)或哲學神學/凱拉姆學(Kalam)之前必須掌握的基本前提。邏輯是伊斯蘭各自研究法的一部分,在古典穆斯林經堂的課程設置中佔核心位置。
儘管東方學家聲稱,在十四世紀之後,伊斯蘭世界的邏輯學就不再繁榮了,但最近的學術研究表明,事實上,伊斯蘭世界的邏輯學一直發展和繁榮到了我們所處的現代。當前的研究正在緩慢、但穩定地趨近這樣一個事實:直到今天,在整個穆斯林世界,在穆斯林的神學院裡,邏輯學和其他智識輔助學問,也依然被當作一個活的智識傳統的一部分來教授。而身為穆斯林的我們,也應努力珍視這個傳統並認真學習它,特別是在這個錯誤信息、錯誤推理和陰謀論思維盛行的時代。
結論:轉發信息的禮儀
現在,讓我們回到我們在開頭討論的問題。關於伊斯蘭、世界政治或新冠病毒的信息,會對我們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因此,在我們接受、應用、和分享這類信息之前,我們必須確定,它們是高度可信的,伊斯蘭教法學原理(Usul al-figh)在確定教法時只接受特定的來源、詮釋工具(詮釋學)和專業知識。醫學也有自己的原理,這就是為什麼全世界的伊斯蘭教法學委員會,都會用醫學的專業知識來創造關於像克隆和器官捐贈那樣的現代生物倫理問題的意見。我們需要尊重各門學問的專業領域。我們必須信任和遵從(taqlid)有資格處理這些問題的專家(古蘭21:7:“如果你們不知道,就應當詢問精通記念者”,馬堅譯文)。但和穆斯林學者一樣,科學共同體的成員也經常產生分歧,在這種情況下,秉持著同樣的精神,我們也應該遵從多數(jamhur)的、和成為共識(ijma')的意見,而避免偏僻(shadhdh)的意見。我們有知情、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和認識怎樣以最好的方式行動以避免傷害的權利和義務。這就要求我們在和信息打交道的時候,採取批判的態度,就像數個世紀以來,我們的智識傳統教我們的那樣。伊斯蘭的傳統,給我們提供了在多個分析層面上評估傳到我們這裡的信息的有力工具。我們幾乎是無意地通過我們的感官來觀察它們,所以,我們需要批判地評估它們。這個信息來自哪裡?它的來源是什麼,它的傳述鏈條(isnad)又如何?它是怎樣傳到我這裡的?話是誰說的,說話的人可信嗎,他有資格討論這些問題嗎?這個信息的背景又是什麼?它合理嗎,合乎邏輯嗎,可以得到其他信息的印證和肯定嗎?在相關的問題上,多數的意見和共識是什麼?它有堅實的前提嗎?這個信息能幫助我避免對自己和他人造成傷害嗎?比如說,有人聲稱,5G技術與新冠病毒爆發有關,這時,我們首先要問的問題是,這個說法源於何處。是有提出這個問題、研究這個關聯的必要知識的科學家說的,還是非專家說的?事實證明,是後者。因此,我們要問,這些非專家是否使用了可靠的定義和前提。他們在聲稱5G技術和這個傳染病之間存在因果關係的時候使用的論證是否有效?事實證明,他們並沒有提出有效的論證。在我們步步深挖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在新冠之前公眾就在關注5G技術,而這個關注,被錯誤地,和最近流行病的爆發關聯起來。因此,這個信息缺乏可靠的isnad。因此,我們應該斥之為不可靠的知識。假新聞。
分享的信息——檢查傳述鏈條:1.信息是怎樣傳到我這裡的? 2.它的起源可知嗎? 3.對此類信息來說,那個源頭是否可靠,是否適當(信息通過檢測則可能可信,但要進一步檢查信息的內容;信息沒通過檢測則很可能不可信,不應該再分享它)——檢查內容:1.術語是否清晰無歧義? 2.前提是否為真? 3.論證在邏輯上是否有效? (信息通過檢測則可能可信,可以分享給別人;信息沒通過檢測則很可能不可信,不應再分享它)——進一步的行動:若可信的信息適用於你的語境,則在信息的基礎上採取相應的行動;把信息分享給可能從中受益的人。
在同胞分享信息的時候,我們應該用善意(husn al-zann)來揣測那個人。但這個善意也不是沒有限度的。要相信你的同胞,特別是你的兄弟姐妹。但千萬不要假設,他們已經檢查過信息的來源了。問一問他們是從哪裡得到信息的,以及,為什麼他們會認為信息是可靠的。和他們一起批判地處理信息。秉持著我們智識傳統的批判工具的精神,我們需要應用一種轉發和分享信息的禮儀,把它當作一個倫理的行為來看待(譯註:即,要謹慎和負責任地轉發和分享信息,不加檢查地亂轉信息是不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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