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Day 4|呕吐恐惧症

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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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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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很多年前做過一個夢,夢裡有個喝醉酒的人,坐在公園長椅上嘔吐,夢裡我要逃,但是被我媽拽住了,她說要培養我的膽量,越害怕什麼,越要面對什麼。我記得自己在夢裡拼命掙扎,我尖叫,一邊尖叫一邊死命往反方向跑,就像狗掙斷了脖子上的繩子跳了牆一樣。在夢裡都如此清晰強烈地表現出了恐懼,可見我內心深處對這種事情究竟有多害怕。

當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心情就開始沉重了。

在剛剛看到這個活動的時候,把七天裡的主題都瀏覽了一遍,當時看到第四天的這個主題,我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真的非常不想面對這個題目啊,關於恐懼這種情感,關於恐懼的所有東西,我都不想面對。

讓我不敢再前往的地方,是醫院。

記得去美國留學的第一年,當時我和三個中國同學一起合租,租的是一個四人間,我們三個人一人一間,剩下一間住的是一個美國女孩。她搬來以後,和我們每個人都打了招呼,然後開車帶我們一起去超市買了食材,回來以後做了晚飯,四個人一起吃。

吃完飯之後,她突然拿出了電腦,在電腦上輸入了一句話,然後翻譯成中文給我們看。

我們去看電腦螢幕,上面寫著:“我有創傷性壓力後遺症。”

接下來她對我們講述,說她遭遇過嚴重的車禍,被送到醫院裡的時候快要死了,那段在醫院的回憶特別恐怖,後來她就有了應激障礙,時不時地會發病,而且害怕醫院,害怕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她說自己發病的時候可能會哭,會大喊大叫,會給她媽媽打電話,如果我們看到她發病了,千萬不要報警,也不要送她去醫院,因為那樣她會更緊張更害怕,如果想要幫助她,可以跟她說話,幫她分散注意力。

前幾天,我站在醫院急診大樓的外面,遲疑著不敢進去。我意識到我害怕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幾年前,那個合租美國女孩的話。

雖然我對醫院的恐懼達不到壓力症候群的程度,但我切實地感受到了我對這個地方的恐懼。

好吧,準確地來說,我不是恐懼醫院的所有部門,我只是恐懼急診。

兩個星期前,我得了急性腸胃炎,不知道我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還是感染了什麼病毒,總之是上吐下瀉,難受得要命。晚上吃了晚餐後就開始發作了,這段期間吃了藥,喝了水,最後全吐了。折騰到夜裡兩點,去掛急診了。

我媽陪我去的醫院,出門前,我回屋去拿了一副耳塞放在口袋裡,因為我隱隱覺得在急診會遇到一些不想看到聽到的東西,為了以防萬一,提前做了準備。

半夜去急診的都是得了急診的人。我們搭計程車去了離我家最近的一個醫院,急診室的走廊上坐滿了人,有坐著輸液的,還有躺在擔架床上的。進了急診室,我就把口袋裡的耳塞拿出來塞住了耳朵。

醫生簡單問了我的病情,然後安排我去抽血,輸液。值班醫生給我開了生理食鹽水,要我去走廊找一個椅子坐著輸液。

我找了一個椅子坐下,抬起頭,看到我對面有一張擔架床,上面躺著一個老太太,也在輸液,旁邊守著的可能是她女兒。我目光瞟到旁邊吊瓶架上掛著的一個塑膠袋,心裡隱隱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過了一會兒,那個老太太突然醒來,要嘔吐。早在她醒來的時候我就低下了頭,接著就聽到她女兒幫她拍背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彷彿沒有盡頭。我一直低著頭,盼望著那聲音快點結束,可是偏偏就不結束,那聲音透過我的耳塞傳到我耳朵裡。我很想站起來跑開,可是手背上綁著輸液的針頭,針頭的另一端連接液體,液體袋子掛在旁邊的吊瓶架上。我就像一條脖子上拴著項圈的狗一樣,被死死綁在柱子上。

又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還是不結束,那老太太隱隱傳出反胃嘔吐的聲音,我再也受不了了,猛地站起來把掛在吊瓶架上的兩袋液體取下來,一手舉起來,一邊快步遠離了那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老太太嘔吐聲越來越大了,我拎著我的液體慌不擇路地往反方向跑,跑了兩步發現是死路,現在回去一定會撞上剛才那個地方,我絕望地坐在剛剛值班醫生給我輸液紮針的地方,說我求你了,讓我離開這個地方吧。我也不知道我在對誰說話,可能是對我媽說的。一晚吐了三四次的我,這時候感覺自己又要吐了。我努力忍著,不行不行,我不能在這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吐出來。我聽到我媽對醫生說,要不讓她在這兒坐會兒吧,剛才那邊的人在吐,她本來就腸胃不舒服,聽得她也要吐了。醫生說那你就先坐在這兒吧,一會兒要是有人來了就得離開了。

我媽出去找我坐的地方了,過了一會兒回來,跟我說有個地方可以坐,挨著門口,空氣好,也沒有人。我就趕緊挪了,剛過去沒一會兒,發現點滴不往下滴了,這又得回去讓護士看看怎麼回事。我感覺到我自己在用非常驚恐非常絕望的語氣對我媽說,我不想回去,能不能讓護士過來啊?你能不能過去把護士叫過來啊?我真的不想再經過那個擔架床了。我媽說我過去了你一個人怎麼掛液體袋子啊?怎麼也得我自己過去。我真的非常絕望,但是真的沒有辦法,只能忍著噁心又回到剛才那個地方,路過擔架床的時候盡量快步路過。走到護士站的時候我就蹲在地上了,我媽請護士幫我看看,為什麼點滴不滴了?護士過來一看,發現是頭先的消炎藥輸完了,生理食鹽水的點滴開關沒有打開,幫我把開關打開了。舉著液體回到外面的路上,我的目光不小心又瞟到了那個擔架床,瞟到了吊瓶架上掛著的塑膠袋,原來那就是老太太的嘔吐袋。我感覺自己又開始反胃了,趕緊把目光別開,快步回到了外面的座位。

我後悔自己只拿了一副耳塞過來,我應該把我的藍牙耳機拿過來,戴上耳機,放個音樂,什麼動靜都聽不到了。

我有嘔吐恐懼症,我不知道醫學字典裡到底有沒有這種病,但的確這個恐懼就存在於我身上。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從很小的時候,看到家裡的大人反胃嘔吐的時候,從那時候我就開始恐懼嘔吐,恐懼看到,恐懼聽到,如果看到或聽到了,我會有恐懼的反應,頭暈,噁心,出冷汗,心跳加快,全身發抖。我的雙腿會在我的大腦思考之前,帶著我迅速遠離事發現場。我會避開所有可能有嘔吐風險的場所,例如酒吧、 KTV的廁所,例如急診大樓。如果我聽到了一些疑似嘔吐的動靜,我也會遠離,不管那是不是真的。

在出發去醫院之前,我預料到急診室裡可能會有像我一樣,半夜腸胃不適的人,所以我出門前提前戴上了耳塞,結果還是碰上了。坐在門口的空椅子上,我還在不停地用手指去摩擦耳朵裡的耳塞,目的是為了製造一些骨傳導的聲音出來,蓋住外界的聲音,避免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傳來一些疑似的聲音被我聽見。我媽在旁邊錄了視頻,視頻裡我垂著腦袋,不停地搖頭(其實是在用耳朵摩擦外套衣領製造骨傳導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抽羊癲瘋。

我說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這裡了。明知道這裡有讓我恐懼的東西,我想逃離這個煉獄。可是我就是因為生病了不舒服才來的啊,驗血報告還沒出來,生理食鹽水還沒吊完,我又像狗一樣被拴在柱子上了。那天晚上是一個極其難熬的夜晚,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經受著折磨。我想拍一張掛水的照片發到朋友圈,剛上傳了照片又刪掉了。我不想別人看到了後來慰問我,怎麼了?去醫院了?哪裡不舒服?你昨晚吃什麼了?我一點都不想再回憶一次今晚發生的事。

後來大概是太虛弱了,我坐在椅子上邊輸液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又醒來,感覺胃好像舒服一點了,再後來驗血報告出來了,我找醫生拔了針,還沒輸完鹽水就匆匆忙忙離開了那個煉獄。

大概過了一周以後,又是星期二的晚上,我正要去廁所上大號,我媽打電話過來,說我奶奶在家裡摔了一跤,頭上一直在流血,要去醫院處理傷口,讓我現在開車過去。

我們開車去了我奶奶家,帶她去了離家最近的醫院。又是醫院,又是急診,又是晚上。到了急診大樓前,有一輛救護車剛好停在那裡,從車上下來幾個醫生護士,推著一個擔架床匆匆忙忙地進去。

我媽和另外一個親戚推著我奶奶的輪椅先去掛號了,我在路邊找地方停好了車,看著前面亮著的「急診」兩個大字,忽然間心裡有種緊張恐懼的感覺。我本來應該要進去的,但是我內心很抗拒進去,我想遠遠地站在外面。我害怕又碰到讓我恐懼的東西。

最後我還是沒進去,我就坐在車裡等,中途我媽出來了一趟,說我奶奶已經在處理傷口了,很長的麻藥針頭注射進頭皮里,看著很瘆人,所以她就出來了。我倒是不害怕看麻藥針頭注射,但是我害怕別的東西。

處理傷口的過程也不是那麼快,我一直坐在車裡,外面下雨了,我看著雨水落在車玻璃上,然後又用雨刮器刮掉,突然就想起了幾年前那個和我們一起合租的,有PTSD的美國女孩。原來害怕醫院是這種感覺啊,當我意識到我現在的這種情緒是恐懼的時候,忽然就理解了她的處境和狀態。

我還想起了別的事情,2019年的夏天,那時候我還沒畢業,還在美國,姥爺晚上突發心臟病了,緊急送到了急診。當時我並不在場,可是後來聽了我媽的講述,才知道當時的情況十分危急。只是聽了轉述,都讓我覺得心臟被揪緊了,我真的難以想像,我媽當時有多緊張多害怕,她是一直陪在我姥爺身邊,陪他上了救護車,陪他到了醫院,眼看著他被推到急診室搶救,身上插了各種儀器管子,用電擊恢復心跳,所有這些細節,就只是想像一下,我都覺得承受不了。我無法想像我媽當時是怎麼承受的。還有我姥爺,當時他被送到急診室的時候突發房顫,心率208,聽到心率208的時候我都覺得承受不了,我前幾天就只是腸胃炎,都感覺快要死了,我真的無法想像心臟一分鐘跳208下是什麼感覺,我真的難以想像我姥爺當時承受了什麼樣的痛苦,我要是能替他分擔就好了,我要是能替他跳那208下就好了。他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基礎病,要是有那麼一兩個能讓我替他分擔,也能讓他減少些痛苦。那都已經過了好幾年,可是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敢想像姥爺那天晚上被送到急診的時候是怎樣的局面,我仍然不能想像如果把我媽換做是我,我該如何去承受那一切。

我覺得我媽比我勇敢多了,雖然我一直認為獨自在國外留學五年之後我成長了很多,可是面對醫院,面對急診,我依然沒有辦法。

CC BY-NC-ND 4.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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