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野心》:英俄十九世纪在中亚的大竞逐

李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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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这本书之后,你或许边能体会到,为何领土面积已经是世界第一的俄罗斯,至今仍然想要不断扩张,以及阿富汗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前几天回家收到一个大包裹,原来是之前翻译的《帝国的野心》寄来了——而且出版社特别佛心,居然寄了十本给我,所以才有这么大一箱。

之前提到,《伊斯兰国的新娘》是我翻译过的书里第二喜欢的,因为我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这本Peter Hopkirk 的经典著作。

这个偏好,当然参杂了我自己对中亚的迷恋,但持平而论,Peter Hopkirk 说故事的功力真的很厉害。

不论你是喜欢看人物鲜明的故事,还是对十九世纪俄罗斯和英国的百年竞逐历史有兴趣,又或者想了解外交手段、战略运筹的实务案例,这本书都是很好的窗口,我自己都读到舍不得放下。

这本书的主题,是俄罗斯和英国于十九世纪期间,在中亚地区进行的一连串交锋,史界一般称之为「the Great Game」,中文则译做「大博奕」或「大竞逐」。

当时的印度虽然在英国控制之下,但英国人却一直担心,俄罗斯在觊觎着印度这个「英女王皇冠上最闪耀的宝石」。

中亚帕米尔高原上的城镇。

经历一系列角力之后,英俄双方逐渐取得共识,约定双方都不去并吞阿富汗,借此把阿富汗当作缓冲:以北,是俄国势力范围;以南,则是英国势力范围。

只要翻开地图就能发现,包含阿富汗在内的中亚地区,在历史上其实就是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或者套用Alfred Rieber 的说法,那里就是「欧亚帝国彼此接壤、交手的边境地带」:

东边是今日正在崛起的中国,北边有中亚在近代以来的老大哥俄罗斯,南边是印度和伊朗,西边则有突厥语族的老大哥土耳其(以及欧美、或广义的西方世界)。

虽然有些人会觉得这本书太过「通俗」,立场也偏向英国,甚至认为它是中亚版的「三国演义」,但我觉得这其实也是这本书的优点:

它用非常流畅的文笔、有血有肉有面孔的故事,以及极具感染力的叙事技巧,让中亚这个台湾人并不熟悉的地区、这段台湾人很少讨论到的历史,有了一个非常容易亲近的入口。

某个意义上来说,这本书出版得也正是时候,因为它所谈论的地区和议题,其实就是近一年来,两个重大国际事件的交集:美军撤出阿富汗,以及俄罗斯入侵乌克兰。

近期俄国入侵乌克兰的举动,已经让世界地缘政治版块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就连传统上被视为「俄国势力范围」的中亚地区也不例外,比如哈萨克便拒绝出兵参与俄军的行动,甚至一向中立、闭锁的土库曼,都向乌克兰提供了人道援助。

此外,这本书也花了不少篇幅,讲述英俄双方在阿富汗的行动,告诉读者为什么近两百年来,西方国家在阿富汗都曾遭遇困境,因而让阿富汗有了「帝国的坟场」这样的称号。

换言之,读了这本书之后,你或许也能更清楚地体会到,为何领土面积已经是世界第一的俄罗斯,至今仍然想要不断扩张,以及阿富汗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更重要的是,在世界局势快速转变的眼下,大竞逐的历史、以及位于各个强权边境上的中亚地区,依然能为我们提供不少启示:

我们一般可能会以为,如果想要感受「帝国至高的权力与光辉」,你必须去帝国的权力中枢或首都才行,比如北京的紫禁城(或中南海)、俄罗斯莫斯科的红场,或是鄂图曼帝国的伊斯坦堡。

但这本书告诉我们,如果想要真正「感受」帝国的威力,你必须到帝国的边陲地带才行,那里才是帝国施展力量的场域与前线。

位处帝国「边境」的香港、台湾如是,今日的乌克兰亦如是。

以下附上我为这本书写的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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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者跟着彼得・霍普柯克回到十八、十九世纪,开启这趟迷人的纸上旅行之前,请容我用简短篇幅和读者们分享,这本书对我来说特别有意思的几个看点与巧趣。

首先,相信不少人都会同意,彼得・霍普柯克笔下几位探险家和外交官的「游记」,就是本书最惊心动魄、也最生动跃然的部分;翻译这本书的时候,热爱旅行的我也常常觉得,如果自己生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大概也会跑去印度、中亚做探勘吧?

很有意思的是,在源于西方国家的图书分类法里,「地理」这个类别,就和「游记」被归在同一个类别之中,而这也反映了西方人的地理知识传统:殖民者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探险家、旅行家,前去做地理探勘、地图测绘;这些有功的旅行家回到母国之后,还会获得「地理学会」的奖章——换言之,虽然今日的观光客不一定知道,但在西方知识体系的传统里,旅行、殖民事业与地理学,三者其实是相生相随的。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也同样要放在地图上来看。

彼得・霍普柯克在本书里,爬梳了当年英国人想像之中,其他欧洲强权入侵印度时可能会走的路线,而我一边翻译,也一边在地图上把路线画了出来。

由于英国是海上强权,又控制着欧洲通往亚洲的几个重要航道,因此英国人一般认为,其他欧洲强权若想入侵印度的话,只有陆路最为可行,而其中一条路线,就是从土耳其或叙利亚的地中海岸登陆,接着再途经阿富汗、巴基斯坦,最后才抵达印度——然而有天我突然发现,这条路线居然和另一条极具历史意义的「嬉皮之路」(hippie trail)几乎完全重合。

今日我们讲到「嬉皮」,经常会联想到大麻、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但其实这个群体还有个很重要的面向,那便是对东方文化的高度兴趣与探索;而嬉皮之路,就是一九五〇到七〇年代期间,西欧年轻人前往东方的背包旅游路线。

嬉皮之路的路线。

不过这条嬉皮之路,后来却在一九七〇年代因为黎巴嫩内战、伊朗革命、苏联入侵阿富汗而逐渐式微,而这条嬉皮之路的中断,就是当年中东动荡、社会气氛变化的一个缩影。直到今日,这条路线都仍未复原:阿富汗人依然活在战乱的阴影之中,而本书里对英国探险家来说特别危险的俾路支地区,至今也依然是背包客最难踏足的地方。

社会科学领域有个有趣的概念叫做「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一般指一个社会或体系的决策,经常会受到过往决策的影响,也可以解释成历史的延续性;而欧洲人入侵印度的路线与「嬉皮之路」的重合,则为「路径依赖」提供了一个「字面上」的例子:这条入侵路线始终没有消失,甚至还曾以迷幻浪漫的方式,被嬉皮背包客给继承了。

吉尔吉斯首都的广场。

另一个让我在翻译过程中玩味再三的趣味,则是人类对于「国家」、「国土」的想像——这点相对幽微,却也是影响中亚地缘政治的重要因素。

比方说,作者在本书里提到,英国曾在一八四〇年一月派出特使前往中亚地区的希瓦汗国,希望说服汗王释放俄罗斯奴隶,以免俄国用这个当借口对希瓦出兵。

据说这位汗王接见亚伯特时,对英国的版图和国力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便问亚伯特:「你们的国王拥有几个城镇呢?」

今日回看,这个问句似乎隐含了一件事:对于希瓦的汗王来说,一个国家的规模、实力,是用「拥有几个城镇」来计算的——换句话说,城镇以外的「化外之地」或荒漠,似乎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这种只关注「城镇数量」、而不管「整体面积」的概念,除了透露出中亚地区多沙漠、而绿洲城镇点缀其间的地理特性之外,很可能也反映了一个现象:在前现代的「国家」里,「国土」并不是均质的,只有效忠于汗王、会对汗王纳税的一个个城镇,才是真正的「领土」。

这和现代国家的「国土概念」很不一样,因为在现代国家里,只要是国界以内的每一寸土地,就「主权」而言都是均质的,不会因为哪一寸土地在城镇里,就更「属于某国的领土」,也不会因为在不毛的荒漠里,「属于某国领土」的程度就比较低。也因此,这段对话或许便反映了前现代的「国家」想像、与「现代国家」概念之间的差异与流变。

照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中亚地区的「大竞赛」,就不只是英俄之间的角力、或俄罗斯对中亚的兼并,或许也可以看作「现代国家体系」对「前现代国家」的一次「收编」,而众所皆知,这个交锋、收编的结果,就是中亚被纳入了俄罗斯的势力范围,而苏联解体之后,中亚人也依循西方人带来的那套「现代民族国家」概念,成立了一个个「国土均质」的独立国家。

塔吉克首都杜尚别的一个住宅区。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书的中译版出现得也正是时候:就在二〇二一年八月,美军正式从阿富汗撤出,而塔利班则趁势进军首都喀布尔,重新在阿富汗全境掌权,让阿富汗一时之间,再次成为国际瞩目的焦点。

然而这并不是阿富汗第一次被不确定性的迷雾笼罩着。

这本书的原文版出版之时,美苏冷战刚刚落幕,而包括阿富汗在内的整个中亚地区,当时也同样陷入了前途不明的真空之中。时至今日,除了俄罗斯之外,中国、土耳其、伊朗以及美国也都在尝试将影响力伸入中亚。有些评论者甚至认为,冷战结束后,中亚地区将会再次成为「新的大竞赛」的角力场。

二〇一七年我在塔吉克的帕米尔高原旅行时,便曾体验过大国势力在中亚的渗透与经营。

当时我岔出帕米尔公路、去了瓦罕谷地一趟,却在路边搭上一位巴基斯坦家具商的便车;他当时接到了一笔订单,将家具运来高原上一所新成立的大学。我和他聊了许久、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所大学的资金,竟然来自美国一个带有官方色彩的外援机构,以及一个属于什叶派的跨国伊斯兰组织。

2017年,我在帕米尔高原搭便车。

不过看完本书之后,读者大概也会发现,瓦罕走廊在大竞赛的历史中,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理名词。它在地缘政治上的意义,在地图上一目了然:细细长长的瓦罕走廊,就像阿富汗向东伸出的一只手指头,直直通往中国边境、和中国的新疆接壤。

这只手指头,其实大有来头。近代以前,瓦罕走廊其实是中国通往中亚的一条商贸动脉,直到十九世纪之前,都由一个相对独立的部族统治,范围横跨喷赤河两岸。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英、俄在经历一系列角力之后逐渐取得共识,决定双方都不去并吞阿富汗,借此把阿富汗当作缓冲——以北,是俄国势力范围;以南,则是英国势力范围。也因此,瓦罕走廊这条细长的河谷,便在英国和阿富汗确认以「杜兰德线」为边界之后,被并入阿富汗的领土、延伸到中国边境,而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为了将英、俄领土隔开,确保英、俄双方不会直接接壤。

帕米尔高原上的高原运动会。

很有趣的是,英国人当年为了防止俄国越过开伯尔山口、入侵印度,因而在印度西北方,布置了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防线」或「缓冲」,位在今日的巴基斯坦;然而时至今日,巴基斯坦这条「防线」,却摇身一变,成了中国通往印度洋的一条「走廊」,能让中国突破美国的围堵。

更有意思的是,巴基斯坦的这种「从屏障变走廊」的区位变化,和瓦罕走廊于十九世纪「从商贸走廊变成屏障」的变化正好颠倒了过来,也再次证明了,历史总是充满了吊诡的巧趣、和挥之不去的即视感。

究竟,美军离开阿富汗、再次在中亚腾出一道缝隙之后,这场新的大竞赛会如何进行下去呢?随着中国铺展一带一路、而土耳其也想在中亚建立「突厥国家联盟」,这次的竞赛者,恐怕也会比两百年前更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本书关于地缘政治的梳理、外交战略的攻防,今日回看依然十分精彩,不论是国际关系的研究者,或是热爱历史的一般读者,绝对都能从中得到启发与乐趣。

这张照片简直是中亚的隐喻和缩影:眼前是苏联留下来的体制,各民族在期间持续角力,而背景山脉的后方,则有中国在虎视眈眈。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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