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的鬼魂:论《花果飘零》与本届金马奖的香港电影
原文于2021–11–26 刊登于端传媒
「我们让你们到世界上来,没有为你们好好建造起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实在很惭愧。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我们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们懒惰,除了抱歉,没有办法。我们很惭愧,但你们不必灰心难过;你们既然来了,看见了,知道了,而且你们年轻,你们可以依你们的理想来创造美丽的新世界。」 — — 西西《我城》
罗卓瑶的《花果飘零》(2021)于本届金马影展进行国际首映,影展也同时挑选导演于1996年出品的《浮生》重映,这两部电影,是最让人惊喜的回声组合。 《浮生》曾获第33届金马奖最佳导演提名;《花果飘零》在今年则「只入围」最佳导演一个项目。实际上,《花果飘零》的粗放创意、题材跨度及形式内容交织的勇气,也该入围今年金马奖的最佳剧情片。尤以其在政治题材上的风险(甚至恐怕是不讨喜),制作上的坦白赤裸,其关怀却相当真挚地传递出来,更值得受艺术奖项的肯定。
本届金马奖论及香港抗争的剧情片有《少年》,纪录长片《时代革命》、《日常》及短片《良夜不能留》,皆提醒着我们此刻中共暴政下受苦折磨的人们,以及已然摧残受损的我城。此时,罗卓瑶依然选择给予早期怀有中国民主梦想的人高度同情凝望。坦白说,即使作为台湾观众,在香港街景听见字正腔圆「国语」的歌颂,也难免捏把冷汗,不知香港的年轻人能否接受这样的视角?但《花果飘零》是如此不掩藏其关怀,粗糙而率性的镜头表现,更显出创作初衷。金马奖不正是最适合安放此种题材之处吗?或许只有华人观众,听懂那口音差异、理解世代的飘零,能明白箇中滋味。
今年最佳剧情片的入围名单中,姑且不论台湾电影,同以Drifting 为名的另外一部香港电影,也是总入围项目最多的热门之作《浊水漂流》则是企图写实的无家者议题电影,拍摄制作细腻,不乏有生动且深刻的细节,但过于急切填充剧情片各项议题元素的语气,在创作形式上就较无惊喜之处。我认为以剧情片而言,《花果飘零》或许更高一层。不过总的来说,香港电影在本次金马影展中共同拼凑出来的意象,仍是一个丰富、精彩且完整的集体样貌。
我们不时会在电影中「投射」许多现实。 《浊水漂流》主角以「政府做错事就该道歉」的大快人心发言,是众人对当今香港的一则情绪出口,漂流意象亦使观众得以投射从古至今都不愿意认错的政权,这是一种是平行于不同社会议题向度的投射。 《浮生》则是另一种垂直于时空向度的投射:移民至澳洲的老父亲受尽战争苦难,漫不经心碎念出「不像移民,像流亡。」以及老母亲焚香祭祖说出的一段话:「几十年来,无家无国,都习惯了。现在终于上到岸,来到澳洲,人间天堂,全家团聚,可以落地生根。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松一口气呢?」预言般地投射了二十几年后的现在。
因此,《浮生》的并列,对于新作《花果飘零》的意义也很重大:前者是上映于九七回归前移民议题的电影,以相对精致的场景、鲜明表演及俐落调度制作而成;后者则放下许多创作上多余的执着,以简单的比喻和剧情转折,表现出集体变迁的无常,个体成长的困惑,生死无常的虚空。
某种程度上,《花果飘零》或许是本届金马影展最有「勇气」的作品。除了历史事件及人物自带政治敏感度的并列处理,是一种议题上的勇气;电影创作上,也以一种粗放的气势来展现其执着之情。晃动失焦的摄影镜头、率性剪接、豪放音效,还有略显愚拙地将人名、照片、歌曲名称,如纪录片补拍一般刻意塑造场景,连文字描述都直接放出来。与《浮生》相比,知道这是制作上的刻意,固然在意识形态与关怀上有着年轻人难以共感的世代落差,却也因此有几分敬佩。
简单说明《花果飘零》的主题:它放了香港伞运的现场影片、拍摄年轻角色参与抗争、拍六七暴动的澳门、拍烛火隐喻的六四、拍投身于中国民主化的斗士(还深怕年轻人不懂历史般地附上古照片与年代),也拍长城的古地质痕迹,甚至还以古典乐带出遥远异地的俄国革命。单看上述,若被冠上「华人民主」或「革命斗士的幽魂」框架,该是多么填充且无趣?
但在故事里,透过镜头后面的「我」(导演之声)与镜头前的少年钢琴家,举重若轻地发声、似远又近地移动,鬼魂及街景「再组织」成一个完整独立的故事,表达出「我」的焦虑、却步与困窘。镜头晃荡,意象却无比明确且对应:跨时空的少年,都想依他们的理想来创造美丽新世界,却受政权的欺凌,失去性命。这些少年的鬼魂,就漂流在我城街道的四处各方,仿佛眨眼间就会遇到彼此。
贯穿剧情的少年钢琴家,倒映出人与鬼的一体两面,这个「人/鬼」之间游移的生命体,作为整部电影的视觉媒介,把「我」带到城里,带到街上。 「我」见到了好似记忆里的「哥哥」,港澳抗争史上最激烈流血的六七暴动参与者;但记忆与视觉又是纠缠不清的,只能不断追寻,落空。认错了「哥哥」,但其实世世代代走上街头的「巴打丝打」皆是手足,在街头上若是戴上了头盔眼罩,看起来都面熟。
接着,钢琴家遇见了好似是鬼魂、似是「精神病」、似是「正常人」又似仅仅是个平凡港人,瞧见了似是六四的烛火。其实谁是人、谁是鬼、谁是精神病、谁是正常且平凡的人呢?因为这样的交错,其实香港人、澳门人、台湾人、中国人这样的分类在这个作品里也就完全不重要了。
回到1996年《浮生》底下的人物,从香港到澳洲、德国等世界各地,仍不时重视着亚洲、华人、热带地区的文化习惯,搭配中式乐器的音效点缀。 《花果飘零》则将俄国、欧洲等各类最有名气的钢琴乐,以粗暴喧哗的方式弹奏出来,几乎压过场景里的人物与对白,戏院中听着,甚至轰鸣到略感不适,好似是一种对古典美学的挑衅和嘲讽;片中亦有角色有着崇尚古典乐的老派路线,笑他人所不知,狼狈中有所坚持。这种既直接又有巧思的设计,是纵使整部片相对凌乱、拖泥带水且「不美」 — — 好像要写实不写实、要魔幻不魔幻,在人鬼切换与时代飘移时很容易让观者「水土不服」 — — 却相当珍贵地示范了在当代描绘香港的另类典范。
以本次金马影展的港片而言(虽然我没有看完真正意义上的全部港片),如果我在《浊水漂流》里以刻意精细的底层描绘与城市图像,来理解香港社会的无力与复杂;并在《时代革命》中以反送中运动的时序章节,用大银幕来回顾前线手足(包括纪录者)的影像;短暂于《良夜不能留》凝视当年11月抗争转捩点下的「不正常」的香港;接着在《日常》中从小景框到大银幕看到人们在其后的颠簸、展演,来指涉着土地与人文的纵深— — 那么,最后,我将用《少年》这部竭力捕捉抗争情感、现实与虚构混合的剧情片,来为《花果飘零》写下一则殊途同归的注解。
《少年》是诉说着一群无论是和理非、勇武、哨兵、车手、社工等等香港人,在街头游击战中各司其职之外,还要在有限的线索中,去营救有自杀念头的手足。片中企图自杀的少女「YY」从警署放出来时,听见路边的女孩哭喊着「他们(应指港警)搞我。你们在哪里?」,「YY」特别走近那位素昧平生的女孩身边,说了句「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此话一出,原本溃堤崩溃的女孩,顿然冷静。
鬼魂先在这里,然后到了那里。做鬼也不放过,做鬼也仍等待着光复,此时的意志,已经穿透了不同部电影:《花果飘零》里的抗争少女,拿着手机照片向钢琴家示意,说要找寻他已死的男友。她说即使是鬼也要找到他。接下来,少女冲向港铁的轨道、冲向天桥的边缘。这样反覆自毁的戏码,好像在当今已经成为一种「不必解释」的自杀意念之必然。
所以,素昧平生的少年钢琴家遇见她时,也只是不由分说地直接拉住她、把她从边缘抓起来。后来即使少女的父亲出现身威胁,钢琴家也只是同样拿着手机照片,示意要寻找这名女儿。他急躁着拼凑资讯,过程固然相当困苦,却义无反顾,想要串接彼此。而这,不就是我们在《少年》里看见的那班营救手足的人们?拿着手机画面在找人、救人,即使未曾谋面也要竭力奉献,这不就是抗争里受到感召的所有人们? 《花果飘零》里义无反顾的「撑」,承担风险,无奈聆听,以及琴键的宣泄,对萤幕前的我们观众而言,也早已成为一种「不必解释」的义务。因为,这便是今日香港。
当今香港的电影,正在戏院中不断流动与拼凑,成为浓厚的集体记忆。 《花果飘零》里有着生于极权与压迫底下、各种时代里的「少年」前仆后继,将生死挂在嘴边,在前线蒙受着不安、创伤与绝望之情,最后成为鬼魂。如《时代革命》的访问里,有一组在理大围城事件中协助学生从下水道逃出的人,他们说「最痛心的是,我们不知道报了这个路线之后,是否真的能保证他能平安脱出。有手足失去通讯,但GPS定位仍在水道中。如果这个人被水道冲走了,谁也不记得他,以及他经历过的事……为什么香港的年轻人要受这种苦?」这样的控诉,贯穿在所有电影当中。换了一场事件、一首歌谣、一座城市,困苦与离散之命运仍相同。正是在所有作品的相互呼应、补充和排列组合当中,观众渐渐能拼凑出这个共同体的样貌。
或许,这样的命运也不仅是香港,而是一种跨越国界且在历史上不断循环的状态,但创作者们仅能从自身的脚下与认同出发,进行记录,保存情感。正如《日常》在纪录片中当中选用了许多展演工作者及其展演现场的画面,并虚构了抗争者与陈同佳对话的剧情。其实,现实与表演,剧情片与纪录片,抗争捕捉出来的画面,或是剧组制作出来的画面,其界限在未来观众的眼里,也只会越来越次要。重要的是现下的情感,银幕里活人与鬼魂的差别也不大了,皆是演员,各种分类方法,皆不再那么重要。
《花果飘零》对我来说,是一个在集体记忆层面有点疏离的作品,这样的距离,也确实在镜头运作下的「人/鬼」倒映中表现出来,它丝毫不掩藏它与年轻人、本土认同者、年轻观众的疏离。
电影后半,有一场戏,不合时宜的中国鬼魂现身于我城,他与香港抗争少女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诉说革命的意志。照理来说,我应该会为此感到不快,好似长辈(虽然是鬼魂)的说教。然而,因为那时他只身穿着古装、古皮包,没有轰动的乐声与回忆的场景,他和少女只是缓慢游走在城市里的现代高楼建筑、人造水池,以及布满商业广告图文的公车站牌。站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象征,建筑与水池也只是如日常街景,如纪录片似地「拍摄当下」,那种素朴的现身且尊重当下样貌的心意,使我感受到创作的诚实,观看时也更加宽容。
因此,《花果飘零》的自我意识很清楚,即使片中穿插着如课本般交代列举着历史知识的环节,片尾也忍不住像传统作文般写下结论与注解,我也不会指控其「教条」,更不会因为集体记忆差异而萌生出来的疏离感,而扬弃这个作品。在看了本届金马影展的数部香港电影之后,我反而认为,这个让人有点「水土不服」的电影,值得更多的肯定、关注与解读。
我想,无论是创作者、观众或任何抱有关怀之人,在这段日子里,或许感受到困苦、惭愧及挫败,却也亦能更深刻地看懂、理解,进一步诠释,甚至更进一步去创作、制作出种种可能的载体,去丰富「Drifting」及任何应运而生的符号意义。如抗争手足喊出的「Be Water」、「揽炒」和「光复时代」口号意义,也都是在街道上的纷乱起落之中,才更趋完整,也才有了「Hongkongers」。我们不受到传统的认同划分而简单站队,也不受长辈老人的举手指挥而盲从跟进,在艺术里,我们还有空间可以容纳彼此,直视彼此的伤痛。 《花果飘零》让我看见了这个认异与认同,还依稀听见了鬼魂般的回声:我们既然来了,看见了,知道了,而且我们年轻,我们可以依我们的理想,创造美丽的新世界。
原文网址: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11126-culture-goldenhorse-driftingpetals-driftinghong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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