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事先張揚的失敗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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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什麼時候能夠過去。

北京果然寸土寸金,我在二環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二百塊錢以下的旅店,在胡同的深處,隔音糟糕,空氣中散發著潮氣和霉味,椅子坐墊有大片的污漬,燈光像是蒙了層霧一般朦朧昏暗。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哐地一聲驚醒,原來是頭頂上方的一幅畫框掉了下來,掉落在離我腦袋五厘米的位置。原來掛畫的位置佈滿了絮狀的灰塵,我這才留意到那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孤零零一座重簷歇山頂建築,沒有任何信息和署名。

從地鐵站出來是上午十點,街上沒什麼人,這一片區沒什麼商業區和辦公樓,地圖上顯示著各國的使館,還有一大片綠色不知名建築物,只能看到高高的紅色圍牆,騎自行車的老人在飄飛的黃白色槐花里穿行。

——我現在在家裡寫下這段話,才感覺那幾天像是一場夢一樣。又或者,過去的這幾年也像是夢一樣。


如果從寄出第一封簡歷開始算起,那麼我求職的時間就有九個月了;如果從密集地開始考試面試開始算起,那也有五六個月了。

每一次,我的思緒都會經歷這樣的變化過程:在面試前,我一遍遍想像如果成功了會怎麼樣,那個時候我就是成功了之後的心境;而下一秒,又會像已經失敗了一樣落寞地接受一切。我在這種分裂中甚至開始覺得或許真的有平行宇宙存在,所有的情況都已經發生了,我只是要選擇活在哪一個時空裡罷了。

而之後的經歷大抵相似:失敗之後,垂頭喪氣,默默回到住處,在路上一邊看熙攘的人群一邊偷偷哭泣,在徹底崩潰之前止住眼淚,然後某個時刻又重新自怨自艾起來。


五月份,也是幾場較集中的面試均無下文之後,我百無聊賴地刷著網頁,在YouTube上看到了方可成的vlog,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歷時半年多的求職全過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最後一年,開始申請各個大學的教職,每一份申請的過程,他都會拍一個簡短的小視頻交代情況。當然,視頻的最後是他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助理教授職位——一個契合了他理想的位置。

我和小楊說,知道原來這麼優秀的人也是會經歷挫敗的,莫名有種被治癒的感覺。

小楊說,能夠分享自己失敗的經歷,一定是一個內心很強大的人吧。


對,只有內心強大的人才會說出自己的失敗,但這樣的失敗一定是以一個成功做結尾的。在得到之前,失敗是只能一個人躲起來品嚐的劣酒,不足為外人道。人為什麼要分享自己的失敗,是為了給他人鼓勵嗎?是為了突出那個最後的成功嗎?是單純的記錄嗎?我覺得都不是,是對失敗的回溯讓我發現,所有的失敗其實都已經事先張揚了。


北京的這次筆面試,給我的心理衝擊要大很多,一方面是找工作確實也已經找了很久,難免會有些著急;再則是之前的那些工作,只是“目前對於我是合適的選擇”,它們基本上大同小異,,而這次的這個職位,是我(以為自己)真心想要得到的。

這種強烈的想要留下來的心情,可能和很多來北京的年輕人的心態相似。我一直覺得,年輕人對於北京的嚮往是一種虛榮,一種想要從邊緣擠進中心的利己主義,以為自己只要佔據了中心的位置就自然佔據了中心的話語。三年前的我是這樣,現在的我還是這樣。

我當然也可以將這樣的心理套上一個較為文藝的外殼,比如早晨和傍晚的陣陣涼風,被風吹下的槐花落在我的帽子上,在景山公園上看到核心區大片低矮的紅牆黑瓦,路邊走著的蹣跚的老年人和隨意的青年人……這些屬於一個城市的意象,是我一貫以來說服自己或者說偽裝自己的藉口。


三年前的保研面試,也是在北京,經歷了上午筆試下午面試的密集考核,但最終的結果是灰溜溜打道回府。看起來似乎是一場有退路的失敗,而且保研面試嘛,一切總不會太糟糕,但我知道這件事對我的真實影響:雄心壯志破碎了,所有的傲氣消失了,終於看清了自己幾斤幾兩,(不誇張的說)生命下沉的開始。後來事實也確實證明,這三年過得渾渾噩噩,當然也可以閉上雙眼對現狀視若無睹,高高興興上課,開開心心發掘,寫一些沒有意義的文字,頭腦愈加混亂。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我這幾年來最緊張的一次,結果越是非黑即白,人就越容易擔驚受怕。

從那以後,我對於失敗就很習以為常了。


我是七月初到家的,六月底離校後完成了兩場考試,彼時心情還算輕鬆,在等待通知的時間裡繼續看別的招聘信息。後來有面試和其它一些考試在七月底進行,而到了七月下旬,可能由於在家待著的時間太長,我的情緒開始變得不穩定,煩躁,鬱悶,有時候一整天什麼事情都不想做,躺了一下午後又滋生出對這種荒廢時光的罪惡感。

七月底的面試非常糟糕,在還未出成績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沒有希望。回家的火車上,剛好聽到了隨機波動新的一期討論狗屁工作,聽完之後突然就釋懷了,我現在找的這些工作,這些或者是因為專業學習的慣性,或者是待業狀態下的急病亂投醫,我真的喜歡嗎?它們真的有價值嗎?我真的要在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裡沉淪嗎?而最刺激到我的,是節目裡提出的,人真的需要工作嗎?


我們一直被教導著,要努力奮鬥要艱苦樸素,努力刷題的目的是將來找一份好的工作,什麼是好的工作呢,薪資高的,體面的,不需要出賣體力勞動的,而那些不工作者,就是流民是無所事事是遊手好閒。人生被一個既定的框架規範好了,成年意味著你可以合法地在勞動力市場上出賣自己。人的前二十年,在成長和接受教育的階段基本上處於索取的位置,向父母索取向這個社會索取,而得到總是要償還,人生的後半段,是為這個社會付出,是創造和輸出自己的價值。人就好像是一個容器,存儲了以往的知識經驗,在自己體內醞釀發酵,再倒出一些液體,而這些液體是美酒還是地溝油,就沒那麼重要了。


進考古所,進博物館,都只是延續著某種慣性,我從根本上害怕變化,害怕所謂的七年學習付諸東流,害怕另外一些工作告訴我,這七年其實只是在浪費時光。我終於認清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軟弱,在習慣了按計劃行事的前二十年,一旦既定的軌道行不通,就會陷入到虛無之中。

前段時間讀劉瑜的《比較政治學30講》,書中談論科舉制,說科舉制最核心的功能是對社會精英的馴服,“10000個人去參加考試,最後可能只錄取100個人做官,但是科舉的功能不僅僅是找到這一百個人,而是讓那9900個人也加入這個遊戲……這就是科舉制的妙處,它把社會精英的能量都吸附到政治角逐當中,越靠近權力中心,就越被視為成功。”

我每每讀到這種話,都會有想吐的感覺——這是羅曼·羅蘭所說的“嘔吐”,我要把我的那些固有認知和偏見,那些曾經加諸於我身上的謊言,通通從我的身體中傾倒出來,重新審視當下的現實。


我很容易被一種顛覆主流的說辭吸引,而我的生活又恰恰是較為主流的路線,小鎮做題家,通過考試進入大學,又希望著能進入體制內。我確實對“做題”的這條線路有較為清晰的認知,也深知其背後的意識形態建構,但是我無法輕易地擺脫過去幾十年的身體經驗。這一段時間以來,我所擔憂的情況便是如此,當外在的評價體系消失了以後,人找不到自我衡量的尺度。我會有一份工作,但我會經歷另一個意義上的失敗,所以繼續維持現狀未嘗不是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我知道當下的痛苦來自於認清自己只是那9900個人中的一個的痛苦,來自於進入不了主流無法成功的痛苦,同時也是意義被撕裂,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無法彌合的痛苦。當然,還有一種,是對陷入這種本身無意義的痛苦之中的自己的鄙夷的痛苦。而當我進入這樣一種境地,也就意味著,尋找出路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會怎樣,很可能拿著三千塊的工資在偏遠地區的縣城孤獨終老,在美好幸福生活和尋找人生意義方面都一敗塗地,或者說,在明知它們並不存在的同時失去了繼續尋找的決心。沒有辦法自洽的人生就是會不斷懷疑自己,結婚生子被看作虛無,但跳脫了這個框架的人也並不必然獨特、勇敢、有自我價值。

而我能做的,就是將這些寫下來。寫作成了莫比烏斯環上的一節,將我的自我拯救導向自我質詢,再重複相反的過程。


而如齊澤克所說,匱乏才是慾望的真實對象,目標則是那個循環往復的,看著石頭不斷掉落下來而又不斷將其推上去的過程。我為什麼會在目的即將達到時感到焦慮,在每一次面試之前,我恐懼的是落榜嗎,不,我恐懼的是如果成功,那麼匱乏就會喪失。

成功這件事讓我面臨著更大的不確定性,而失敗,則是我熟悉的領域,我因為想像失敗而找到了安全感。我知道西緒福斯是幸福的,因為他一生所做之事就是不斷地推石頭上山,他不用去跋涉別的山頭,不用去面臨石頭終於被推上山頂後的其它存在問題,他非常篤定,也非常安全。

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承認生命就是沒有意義,承認我們所追尋的就是虛無,承認工作只是糊口的工具,承認自己會過上被嫌棄的一生,好像也沒有那麼難。

但活著需要有虛假的幻想去支撐,活著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它並不那麼理所當然。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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