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今天的我是歌舞伎町的陪酒女(上)

BIE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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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點,七、八月的歌舞伎町剛開始日落。在街上蒸騰的熱氣還沒散去的時候,到區役所路街口的松屋或者吉野家吃一份九百日元的蓋飯套餐,然後跑步沖向區役所路的深處,與風俗案內所的拉客小哥們擦肩而過,最後在有著黃色招牌的「girl's bar 東」(化名)門口停下。這裡有著水商販運內罕見的位於一樓直面著街道的門面,推開門,隨著「丁零當啷」 的風鈴聲音,後面便是我工作的地方。

以下文章來自BIE別的,作者BIE別的

好久不見,這裡是「紅燈區打工日記」第三篇。作者在經歷了多次面試碰壁和挫折後,夜晚的大門終於對她徐徐打開。前情請看: 日記一/ 日記二

01 “早安!”

下午六點,七、八月的歌舞伎町剛開始日落。在街上蒸騰的熱氣還沒散去的時候,到區役所路街口的松屋或者吉野家吃一份九百日元的蓋飯套餐,然後跑步沖向區役所路的深處,與風俗案內所的拉客小哥們擦肩而過,最後在有著黃色招牌的「girl's bar 東」(化名)門口停下。這裡有著水商販運內罕見的位於一樓直面著街道的門面,推開門,隨著「丁零當啷」 的風鈴聲音,後面便是我工作的地方。

「東」 的營業時間是中午12 點到凌晨2 點。不分晝夜的點著燈的店內,開門便可看到兩條長桌,中間是已經開始工作的前輩們,穿著兔女郎制服,在整理著白天客人們留下的垃圾,清洗煙灰缸和酒杯,或檢查生啤酒機器的酒泵。如果見到有些來得早的客人已經到店內了,帶著口罩、素顏穿著常服的我只能匆匆低頭道歉,從背後的走道趕往更衣室。

但通常情況下,這時候店裡還沒有客人,所以我只需要對前輩們打招呼。歌舞伎町“夜晚的人們” 上班的通用打招呼語是:“早上好。”

無論上班時間是晚上幾點,無論頭頂的天空中還有沒有太陽,水商販業界的標準打招呼都是「早安」。

第一次從前輩們口中學到這件事的我感到很有趣,便問前輩這是為什麼,明明我們上班的時間都是晚上,為什麼得說早上好而不是晚上好呢。桃香前輩,我們店裡幹得最久、最有人氣的「no.1」 女孩,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也不知道,可能這就是水商販中不成文的規矩吧」。

當然,桃香也不是前輩的真名,而是源氏名。這是水商販的另一條規則,就像花名、藝名那樣的。別說客人了,就算是身為同事的我們,也往往不會知道彼此的真名,只以源氏名相稱。前輩的源氏名「桃香」 平時寫作很可愛的「ももか」 三個平假,讀音是mo-mo-ka,呢喃似的音節,讀起來便覺得非常可愛,好像小鳥的名字。

靠回憶大概繪製的店內佈置圖

打過招呼,然後去更衣室。櫃檯上掛著寫有我們所有人名字的紙條,拿去收銀機那邊交給前輩們打個時間戳,便算是打卡上班。不過,光是到了店裡還不能打卡,得化完妝,穿好衣服了以後才行,否則算是「工時小偷」。化妝,換衣服,然後整理頭髮,也要花很多時間。

我會在下午四點起床,用將近四十分鐘在家裡畫好基礎的妝,其中最複雜的一步是貼雙眼皮。我的眼睛過分內雙,看起來完全就是單眼皮的樣子,要維持一晚上的雙眼皮只能用很厚的雙眼皮膠水,層層疊疊地去貼,稍有不慎就會毀壞眼妝,得補妝重來。客人都不喜歡單眼皮的女生,我甚至時常覺得他們是否覺得單眼皮的女生不算女的。我做過一次實驗,故意沒有貼雙眼皮,結果那個晚上竟然沒有一個客人指名我,連正眼看過我的都沒有,所以我便只能貼雙眼皮了……長此以往,頂著濃妝,在上眼皮上留下了好幾道皺紋。

我瞧著鏡子,心想再存一點工資,是否該去買一瓶好一些的眼霜補救,轉念又心疼起了工資。不再去想這些事了,我走進更衣室,鎖門。更衣室裡有一排鐵皮儲物櫃,有點像是學校裡的那種,分成四五層,每個人的儲物櫃格子上貼著自己的源氏名。其中很多格子的主人,我從來沒看過。這裡和大部分girl's bar 一樣,是自由出勤制度,店裡的女生基本上都是大學生兼職,或者白天有其他打工,不像更加高檔且競爭嚴酷的夜總會,girl's bar 全職的人很少。

這裡的打工賺的錢是按時薪計算,另外加上客人給我們點的酒的回扣,還有指名費。薪資每週一結,除非營業額特別龐大,會影響店舖現金流,也可以當天下班就結算。自然,這種限制跟我沒什麼關係。

每週三,我們會把自己下週的出勤意願發到Line 群組。比如說:

「這裡是XX ,下週我希望在

週三18 : 00 ~ 24 : 00

週四12 : 00 ~ 23 : 00

週五、六18 : 00 ~ last(指店打烊時,一般是2 : 00 )

以上時間出勤”

週五的時候,店長勝先生(愛稱是小勝,是個五十多歲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和擔任店鋪經理的桃香前輩會整合所有人的出勤意願,排成打工時間表發布。偶爾會有一些時段人手不夠,例如週五週六的晚上,客人又多,又常遇上女孩子們有自己的私事,這時候便會再次在群組裡應徵願意出勤的人。又或者有時候突然有人當天不能來,也會在群組發布訊息找人頂替代班。

店長發佈在Line 群組裡的確認出勤表和募集訊息

因為是自由出勤制度,便沒有辭職一說,來的人便是來了,不想來的人也往往只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申報自己的出勤意願,就那樣突然消失了。等過了一年半載,大家想起“啊,這個人很久沒來了”,才會將她從打工組的Line 群組裡刪除,儲物格子也清理出來。

第一天來到店裡,被分配給我的那個儲物格的原主人,便是這樣一個突然「飛走了」 的女孩。她的源氏名是什麼呢,如今我也想不起來了。現在,這個收納格上重新貼了寫有我的名字的標籤。我把包包塞進去,翻出自己的製服:便宜的兔女郎套裝,每次都很難固定的兔耳朵頭箍,還有黑色網襪。鞋子是自備的,會有人買專門用來上班的廉價超高跟鞋放在店裡,但是我穿自己的平底鞋,因為我個子太高,再穿高跟有些嚇人。

換好衣服,摘掉口罩,補妝,重新塗上口紅。到廚房借用店裡自備的捲髮棒收拾一下頭髮,固定瀏海,整理一下髮尾,找收銀台的前輩打卡計時。然後,我就開始上班了。

“歡迎光臨!我是千代,謝謝你今天來到'東'!”


02 源氏名有借有還

千代這個源氏名,算是我向紅燈區「借」 來的。

時間回到第一次去「東」 的那個晚上。我在所有水商販和風俗店舖的面試都接連失敗,這是最後一家了,我為此感到緊張不已。店舖所在的區役所路,位於新宿區役所的隔壁,深處便連接著過去已經去過無數次的牛郎店和夜總會集中區,也算是位於歌舞伎町紅燈區中心了,何況還是一家少見的走在路上便能直接看見門面的店。雖然室內裝潢顯得相當老舊,規模卻不算小。

招人廣告是在綜合類招聘網站上見到的,寫著歡迎學生,外國人,時薪1500 - 2000 日元,不算提成,自由出勤,每週最少來三次就可以,看起來十分寬鬆。

我坐在店舖深處的酒吧桌邊,桌上隔著透明塑膠隔板,作為疫情期間的防疫措施。隔板對面,原本是屬於陪酒女生們的位置,現在站著不苟言笑的中年男性店長。

“……style 還行啊。”

店長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愣了一下,這句評價前天才剛剛聽過…我這樣想著,然後趕緊賠笑,說著「哪裡哪裡,您過獎了,好開心呀」 雲雲。

店長把基礎資訊單遞給我,這樣的表格我這幾天也寫了好幾次了,雙手接過後立刻開始寫起來。店長看看我,問,“都能看懂嗎?會寫日文嗎?”

「是的,日常會話的程度我應該沒問題……對了,這家店可以僱用外國留學生嗎?”

因為先前的所有面試最後都在這個問題上戛然而止,這次我乾脆直接先開門見山地問個清楚,我已經不想再在走流程上面浪費時間。

出乎意料的,店主卻是滿不在乎地說,“可以啊,當然可以。我們店除你以外,還有另一個中國人留學生呢。叫什麼的來著……之後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咦?”

「是啊,沒問題的。」 店主輕鬆隨意地抽起煙說道。

我道了聲多謝,一邊寫表格,一邊回答店主的提問,大多是關於有沒有經驗,會調酒嗎,知不知道這些詞彙的意思等等。接著店主又問道,“你的源氏名叫什麼?”

「唉……」 我遲疑了。說實在的,之前沒有一次面試進展到讓我決定源氏名這一步,我還以為這是很重要的事,要和店鋪方的人好好商量,取個夠可愛夠賣座的才行,所以還從未自己好好想過。被這麼一問,我愣了一下,緊急在腦中搜尋合適的日本人名。

“千代……如何。是我中文名的姓氏讀音改成日文後的念法。聽著也是常見的日本人名。”

這個名字,並非是我想的。去年的冬天,我約了一個百合風俗店的女孩。我們從旅館出來,走在冬天的街道上,捧著便利商店買來的熱飲料。她對我說: “chou……chou,你叫chou 啊,對日本人來說,有點難念呢。對了,不如就叫'千代' 如何?很像日本人,而且很可愛!”

「好啊,那我從今以後就叫千代了!”

那天,身為紅燈區客人的我從她手中買來了一個名字,現在,我回來紅燈區的街道,成為和她一樣住在這裡,工作在這裡的人。我想使用這份她送給我的禮物,也就是紅燈區給我的名字。以後我就是歌舞伎町的千代了。

店長對我點點頭,說,“好啊,那就叫千代吧。對了,關於時薪——”

“是的,我在網站上看到寫的是時薪1500 日元。”

「—— 錢哪有那麼好賺。站著喝酒就能拿到時薪1500 嗎?」店長厲聲打斷我。


03 陪酒女的錢哪裡賺

根據店長的說法,所有水商販店鋪掛在網頁上的時薪都是騙人的。 1500 日圓的保底時薪只是廣告宣傳,真實的保底時薪是1000 日元,去掉雜費和稅,到手是每小時900 日元並不比便利商店以及小餐廳的打工賺得多。這份工作的主要收入來源是指名費,以及客人為自己點酒時的提成。

營業得不錯時,滿打滿算才能拿到一小時1500 日元,甚至2000 日元。

首先說明一下這家店的營業系統。雖然具體價格因為不同店舖的定位而有所差別,例如這家店在歌舞伎町區域的girl's bar 裡就屬於主打平價路線的店,不過消費系統大都差不離。

首先,是客人進入店內所要承擔的基礎消費,是每小時3000 日元,期間可以暢飲軟硬,啤酒,簡單的雞尾酒(如伏特加兌可樂)等等,都不需要額外花錢。而只要坐在店內,就一定會有女孩來到你的桌前陪你聊天。說實在的,一開始聽到這個消費方式,感覺上比一般的小酒吧都物美價廉,適合想要喝便宜酒喝到爽的人,後來我自己也總時不時去girl's bar 喝酒。

但是,給來陪酒的女孩們點酒是需要花錢的:一杯普通雞尾酒500 日元,龍舌蘭一類的烈酒一shot 2000 日元,香檳一類的則要上萬。不過,這也比牛郎店和夜總會的便宜許多倍,大概一萬多日元就能開girl's bar 裡最便宜的香檳,著名香檳冬貝利在這裡也只要幾萬塊。不過,girl's bar 裡還是很少能見到有客人開香檳,每次開香檳都是幸事,如同過節一樣。

除此之外,雖然客人以最低消費待在店內,也會女孩站在你的桌邊陪你聊天,但是她們每30 分鐘就會輪換一次。如果有喜歡的女孩,或是希望上一個女孩繼續陪自己,就需要額外再付指名費2000 日圓。

這其中酒水的提成,以及指名費的提成,就會成為陪酒女收入的來源。最賺的部分是指名費,一次就能拿到1000 日元的獎勵,而雞尾酒每杯的提成只有100 日元(後來聽在別的店的女孩說,這家店的酒水提成給的實在太低了),烈酒類的提成有500 日圓。香檳類提成最大,不過,直到我離職為止,都沒有客人給我開過香檳,所以具體提成會有多少倒也忘了。

只不過,後來工作了才知道,我們的工作時間也並非總是在店內接待客人。其中大部分時間,像我這樣沒有固定客人的新人都得站在店門口,拿著廣告板招攬客人。當然,依照歌舞伎町的禁止拉客管理條律,走路上找人搭話是違法的。所以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口,保持微笑,努力對路上所有看起來對店有點興趣的客人露出可愛的表情,試圖用眼神交流一下,招攬潛在顧客。運氣好的時候,每天會遇到三、五個人來跟我搭話,不過能成功被我拉進店裡的也就一半。

七、八月正是盛夏,站在歌舞伎町的小路上,即使是沒有日曬的晚上,也還是好熱,好熱。六點那會,太陽還沒完全下山,黃昏的小巷裡人流湧動,幾乎沒有一絲風,悶熱的空氣就好像是會永遠停滯下去。

每次一站便是半小時,站滿了半小時,可以回到廚房休息十分鐘。

那時最期待的事,就是有客人決定進店,這樣我就可以跟著去店裡吹冷氣。自己帶進來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歸自己接待,所以就算拿不到指名,起碼可以在有空調的店裡休息個三十分鐘,還能喝飲料。

在店內工作期間,還需要給店家支付一定金額的雜費,相對的,店內的非酒精類飲料在休息時都可以隨便喝。下午五點,還有晚上十點的時候,店長會做簡單的晚餐和宵夜,像是蛋包飯、炒飯,炸雞之類的。廚房裡的冰淇淋和泡麵也可以隨便吃,但是每次休息的時候,我都累得只想補充水分,如果吃了冰棍的話,還得補口紅,又怕弄髒衣服,所以還沒吃過冰箱裡的那些棒冰。

除此之外,女孩們的工作內容還包括開店前和關店後的準備:清洗酒杯和煙灰缸;確認製冰機的情況;清點店內的材料,少了哪款酒或哪款軟飲都要統計報備;打開和關上生啤酒酒泵,很麻煩,要把螺栓和內部的橡膠圈拆下來清洗多餘的啤酒花泡沫;擦桌椅和預防疫情的隔板;打掃廁所。

這些工作都是店內的女孩們一起分擔的,如果誰手上正好沒活,就會去自覺地洗杯子等等。這方面倒也沒有大家想像中那種嚴重的上下級關係,或是有人氣的女孩就會欺負其他人的情況。可能是因為girl's bar 本來就不像真正的夜總會那樣競爭激烈,大部分人都是玩玩而已的兼職,店裡也從來不會專門統計每個人的銷量排一個TOP 人氣排名,氣氛總體上還算輕鬆自然。

店裡的前輩也會自覺做雜活,打掃廁所的訣竅還是前輩手把手教我的。我總是不會拆生啤酒泵,都是拜託其他前輩,相對的,我比較常去洗杯子和煙灰缸。


04 一日體驗入店

店長和我說明完了薪資和系統問題,又確認了「手渡」 (也就是把現金直接交到打工女孩的手上)的工資結算方式。一般來說,採取「手渡」 結算的都是偏灰色領域的打工。我不太清楚經營者報稅之類的問題,但總覺得這裡似乎有些稅務上的講究和漏洞。店長也告訴我,絕對不能跟客人說,自己是外國留學生這件事。

“我也不用多說,都來做這種打工了,這點心眼還是有的吧?”

店長說道,我點點頭。想到僱用的女孩在製度上不會和店家簽任何契約或合同,想來也是方便「窩藏」 各路打工者的方式。

“都明白了的話,今天晚上有空嗎,直接'體入'吧。”

體入就是體驗入店的縮寫,類似一日實習。我不清楚普通的打工會不會有這種環節,不過水商販和風俗界的標準流程就是先體入,再正式入店。體入也能拿到工資,並且被問到了“要不要體入”,就等於拿到了店方的offer ,已經決定僱用你了的意思。體驗入店的目的主要是方便求職者在體驗後確認自己的意願,再決定要不要來這家店工作。

店長用他一如既往平靜的口吻,沒什麼表情地說著。我乍聽還感到驚奇,然後便是無盡的欣喜:我居然,被決定僱用了!一直以來既不可愛又不受歡迎,甚至有些社交障礙的我,竟然真的可以在歌舞伎町的陪酒店上班了!我做到了!

現在想來真是如夢似幻,抱著幾近放棄的心態來了最後一家的面試,結果意外地順利,一下子就通過了面試,實現了自己從好多年前就萌生的願望。

我像是怕人反悔似的立刻滿口答應。

於是店長打發我先去隨便吃個晚飯,然後儘快回來。我在緊鄰著店的松屋隨便吃了個蓋飯,就立刻衝回店裡。此時酒吧已經忙著開張,店裡來了好幾個女孩兒,在忙碌地做準備,我有點緊張地在店長的帶領下和大家打了招呼。

其中,最出挑的那個,就是日後認識的桃香前輩。當時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裡一驚,第一反應是“這店裡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緊接著就想到“為什麼我會在這家店,我配嗎”。

雖然其他女孩也都很可愛,有看起來乖巧繫的,也有看起來比較辣妹系的。但也沒有大家想像裡的「做水商的都是靠臉就能賺錢的大美女」 那樣誇張,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擅長化妝的,也有一看還挺樸素的。在日本所有年輕女孩都化妝,穿著精緻的前提下,尤其是在歌舞伎町這一帶,路上一眼看上去就很可愛的女孩子也太多了,而店裡的大部分女生並不是走在路上就能出挑的那一類。

不過,在店裡的五六個女孩之中,只有桃香前輩的氣場完全不一樣:高挑,兩條腿又細又長,個子好高,踩著高跟鞋感覺有一米七五左右了,比我見過的所有日本女孩都高,像模特,華麗的棕色長波浪捲髮,保養得很好,十指都做著又尖又長亮晶晶的美甲,這種指甲在日本做一次要三萬多日元,更別提精緻的臉蛋,自拍怎麼也是萬粉網紅的等級。她就好像是從「娘王」 那種水商販題材電視劇裡走出來的人兒一樣,身上自帶閃耀的氣場,我的視線根本沒法不盯著她看。

感覺就不該出現在這種連我都能僱用的路邊小店裡,起碼要是在大廳裡裝點著水晶吊燈的夜總會才配得上她。我真的能和這樣的女孩在同一個店工作?我盯著那漂亮臉蛋忍不住得看,第一次有了自己來到了夜職世界的實感。帶著一種輕飄飄又虛幻的心情,我被店長推進了更衣室。

局促的長方形更衣室裡,店長站在牆邊的鐵皮櫃邊查看儲物格的使用情況,又和外面收銀台當班的女孩子確認,說著“那傢伙半年沒來了啊”,最後打開一扇置物櫃的門,拿走上面的名牌,收拾乾淨了給我,讓我把背包放進去,又翻出一件很難說是吊帶裙還是長款背心的衣服,紅黑色調,印著類似籃球服的花紋,讓我等一下換上。這是本店的製服之一。店長告訴我,另外還有兔女郎的製服。願意穿兔女郎制服的話,薪水也會高一些,看自己的意願。我心想,兔女郎制服多可愛呀,那才更有在陪酒店打工的氣氛呢,暗下決心以後有機會了一定得換成兔女郎。

更衣室的角落還堆著一堆備用的廉價高跟鞋,店長看看我穿的平底鞋,想了一下,說你就穿自己這個吧。

接著,店長隨手拿出一個名片牌,在上頭用馬克筆寫上我的源氏名“千代”,囑咐我等會別在胸口上。

我很快換好衣服出來了。店長在吧台後面對我招招手,把店裡的酒單遞給我,讓我簡單記一下。我拿過酒單……說實在的,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眼花。大部分其實都是很簡單的雞尾酒,像是伏特加加可樂,金酒加湯力水之類,每種酒的背後都貼心地標註了是用什麼和什麼兌的。不過當時我不太喝雞尾酒,要一下子全部記住這些,還有點困難。

“紅眼睛是什麼?”

我剛看了兩分鐘,店長突然考我。

「呃……呃……”,我一時答不出來。

「啤酒加番茄汁。」店長嘆氣道。

“對不起……我會盡快記住的。”

我真的很想在這工作,急忙拿出手機拍下了酒單,準備回家背誦。不過,店長卻沒有太責怪我,他說:“反正很快就能學會了,客人點的種類也就那幾個,也不必全都記下,大家又不是真來這裡喝酒的。”

接著,店長又招呼我到廚房,讓我用手機拍下貼在牆上的獎罰規則表,上面寫著如何申請出勤,還有工分制度,遲到一次扣幾工分,申報了出勤卻沒來扣幾工分,無故缺勤扣幾工分等等。店長特地提醒我用手機好好拍來保存。

折騰完了這些基礎培訓,我小心翼翼地問店長,我第一次來這樣的店工作,該如何接待客人,怎麼和客人們說話比較好呢?同時心裡想著,雖然過去在牛郎店見識了不少手段,也看了很多水商題材的電影漫畫,要實際操作起來恐怕還有些不同吧。

店長看了一圈店裡,說,你跟著前輩學就好了,現在先從大家的help 做起。記得和客人說今天自己是第一次來,好好打招呼。

我點點頭,但心裡還是緊張。 help 這個詞,我姑且算是很熟了,在牛郎店總能看到旁邊輔助前輩接待客人的新人招待,一邊學習話術技巧一邊發展客人。當然,前輩會欺負還在當help 的新人,或是help 搶了前輩的客人於是被狠狠欺凌,這一類的傳聞也聽了不知多少。我心想,這裡雖然比不得夜總會,但畢竟是要爭奪客人的業種,多少還是該有點心理準備,心裡開始盤算著怎麼從前輩們那「偷師」。

編造人設,說謊,想辦法靠說俏皮話去討別人喜歡,諂媚——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活著,還享受其中。如果我長得更漂亮,還會唱歌跳舞的話,一定會立志成為地下偶像。我的虛榮心很強,這種想要被喜歡、被承認的虛榮好似一個無底洞,哪怕是自己不在乎甚至不喜歡的人也想要討好,好像只要被更多人喜歡就會開心。我心裡覺得,要做陪酒的工作,我最大的優勢可能就是這個。

一定得做出點成績才行!說不定……說不定我也能成為人氣陪酒女! —— 可能所有第一天踏足夜世界的男男女女都會有這種癡心妄想吧,幻想自己可以成為水販電視劇的主角。

初次印象可是最重要的。我突然想到先前我的“擔當”,也就是我在牛郎店指名的牛郎,聽說我要去陪酒店打工時給我的指導建議:想像自己周旋在客人們之間,游刃有餘,很開心的樣子。自己享受其間,客人們才會感到快樂。


體驗入店勉強及格

現在想來,體驗入店的那一天,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我已經大多記不清了。

沒有想像中那麼光輝,「出道即巔峰」(自己說來真是讓人羞恥),也沒有遇到什麼大麻煩。我跟著前輩,在旁邊一起接待客人,笑著自我介紹說「我叫千代,今天是來體驗入店的」。

「怎麼樣,新來的孩子很可愛吧?」前輩也都笑盈盈地這樣將我介紹給她們的客人。

「哪裡哪裡,還是前輩比較可愛!…我,我剛進來的時候都嚇了一跳呢!前輩太漂亮了,該不會是模特兒之類的?— 唉,客人您也這麼覺得吧? 」

我擔任了桃香前輩的help ,那天接待的好像是兩三人的社畜大叔組合,我聽說,新人誇獎前輩,是同時贏得前輩和客人雙重好感的好方法。當然,那也是我想對桃香前輩說的真心話。聽我這麼說,桃香前輩咯咯地笑起來,又在吧台桌面下輕輕戳我,一時間臉上沒有了剛才的嬌羞,對我用口型說道: “給客人換煙灰缸。”

哦!好的。我回過神。之前心裡只想著怎麼應付對話,哪像前輩們一樣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被提醒了才注意到,趕緊趁著客人不注意,從桌下抽出新的煙灰缸,換掉了桌上舊的。這種店的規矩是只要煙灰缸裡有煙頭,就得換新的。

“新人,給我來杯冰啤酒。”

我照店長之前指示的,去拿出啤酒杯(啤酒杯,雞尾酒杯,女孩喝的酒用的酒杯,短飲杯,全都不一樣,不能搞混了)。也不知腦袋裡在想什麼,竟然幽幽地夾了幾塊冰裝進玻璃杯裡,然後倒了生啤酒進去。拿回給客人時,大家都驚呆了。

“你往啤酒裡加了冰塊?”

我愣住了,一團亂的腦子裡光是想著曾經在牛郎店看到的,每次牛郎給我倒酒都是從往杯子裡加三塊冰開始,再用攪拌棒繞著冰塊輕輕轉幾圈。這次下單的是冰啤酒—— 這樣想著,結果就往啤酒裡加了冰快。要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哪會有人喝啤酒加冰塊呀。

“對,對不起!我這就去重做!”

客人們只是哈哈大笑起來,也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似的,和桃香前輩一起打趣起“啤酒加冰塊” 的笑話。桃香前輩不愧是前輩,直接接著客人的話茬開始討酒喝,還順便幫我也討了一杯,轉頭對正在打新啤酒的我喊了聲“我也要一杯啤酒,你喝你喜歡的就好」。

雖然沒有被發火,還得了酒,我還是感到很丟人,手上倒生啤也倒不好,倒出來一半都是啤酒花,最後是旁邊其他桌的前輩看不下去,幫我打好了兩杯遞給我。

客人去洗手間了。我依照前輩的指示,從消毒櫃拿出新的熱手巾,雙手端著等客人回來。前輩突然回頭看我,小聲地說:“沒事吧?”

我點點頭,然後說:“對不起…”

“習慣了就好。”

晚上十一點,依照之前和店長約好的,我的體驗入店到這就結束了。雖然店裡還剛剛忙碌起來的時間,吧台邊上,桃香前輩還有其他五六個女孩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店裡充滿了酒杯碰撞的聲音,還有女孩們的歡聲笑語。我回到更衣室換了衣服,拿了自己的包包,去找店長打招呼。

出了好幾次岔子,還變成了意料外的「天然呆」 人設。如果是中文的環境,我可能還能再編出兩句俏皮話圓一圓;但是我的日語水平又沒那麼好,除了自我介紹外,後面大半時間都在腦袋懵懵地搭腔,又或者應著前輩的話呵呵採笑,和想像裡游刃有餘魅力四射的陪酒女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前途堪憂。

不過,店長倒是沒有讓我就此滾蛋的意思,他沒什麼表情地看看我,說,那沒事的話明天就來上班吧。我心想這麼快,愣了下說明天我得回一趟學校,下週一開始可以嗎,他說好。然後,從收銀台下面抽出一個信封給我,讓我當場打開看看。我打開點了點,裡面是一張千元日圓的紙鈔和好幾枚硬幣。雖然我都搞不清是怎麼算的了,但怎樣都好,心裡對「就這樣也願意僱用我」 的店長充滿了的感恩之情。

我的手上,頭一次拿著「自己賺來的錢」。

我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沒辦法工作,沒辦法賺錢,所以只能去死了吧。我不能適應學校也不能適應社會。大學的最後兩年,我沒有去學校,也不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當一個標準的家蹲。當然沒去實習,也沒有參加任何招募活動。

我無法像其他人一樣普通地去學校上課,光是待在教室裡,就得止不住地跑去廁所嘔吐。不管是教室還是超市還是街道還是公車地鐵上,只要周圍有人,我就可能突然毫無徵兆地大哭大喊大聲尖叫,有時則是突然喘不上氣,眼前景色逐漸發白,什麼也看不見,身體哪裡都動不了。我沒辦法自己控制這一切。這樣的人,一定是連盤盤或外賣員也當不了的。回想一下,想要當風俗女的想法,也剛好是那時候誕生的。

我一直心想,我,作為一個標準的社會廢物,出了學校後,注定只會找不到工作然後灰溜溜死掉。人生計畫一度是在畢業時,本科或碩士或博士,能讀到哪算哪,畢業那天就自殺。

但這一天,我拿著體入的工資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挑了一個小蛋糕,提著塑膠袋,回家了。

夜晚的歌舞伎町,空氣總是讓人很舒服。在這條街上,我一次也沒有走在路上而突然感到呼吸困難過。明明周圍全都是人,年輕男女,打扮入時的人兒走來走去,把街道塞得滿滿噹噹,連空氣都好似得和人平分,就像是水族店裡裝滿金魚的大缸。但不知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害怕。唯獨在這裡,我總是呼吸得很順暢。

深深吸了兩口歌舞伎町夏夜的空氣,我便去趕地鐵末班車了。

未完待續


*本文為作者意願匿名發布

// 編輯:Rice

// 設計:板磚兮

// 排版:Leney,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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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E别的女孩BIE别的女孩致力于呈现一切女性视角的探索,支持女性/酷儿艺术家的创作,为所有女性主义创作者搭建自由展示的平台,一起书写 HERstory。 我们相信智识,推崇创造,鼓励质疑,以独立的思考、先锋的态度与多元的性别观点,为每一位别的女孩带来灵感、智慧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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