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炼四十五年:公害与两难
原「网页叙事与设计」课程作业,最后修订于1月30日
采访、撰文:秦李欣、梁景鸿、何汶
插画、图表:何汶
网页设计、程式( 点此往网页版):梁景鸿
乘坐巴士,在桃园炼油厂站下车,刺鼻的油污味即刻钻进鼻腔。越靠近桃园炼油厂,异味感越强烈。
皱眉、下意识想要戴紧口罩的动作,会被轻易辨识出不是本地居民。街道上慢行的居民、周边清理商铺的老板,却毫无波澜。
民众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的态度,就像无奈接受桃园炼油厂四十五年的存在一样。
桃园炼油厂近年空污持续,爆炸频发,形成公害危机。作为邻避设施,不同团体要求其迁厂,但困难重重。请居民搬离也十分不易,陷入两难僵局。台湾中油股份有限公司表示,民众环保意识提升,新址难觅,但承诺找到新址后,12.5年内完成迁厂。
桃园炼油厂迁址问题,多年悬而未决。 2020年3月10日,桃园市政府推出「桃园市国土计画(草案)」,提到炼油厂搬迁到新北市台北港一事。此举引起中油公司、新北市政府不满。后裁决仍应由经济部协调、督促中油厘定后续方向,办理迁厂可行性评估。
桃园炼油厂兴建于1976年,满足台湾北部地区所需油料,是台湾中油公司主要石油炼制厂之一。据桃园炼油厂,其每日提炼台湾1/3原油,加工成汽油和柴油等化工产品,日产能20万桶。
桃园炼油厂的地缘复杂性如何形成?除了迁厂,是否存在其他解决方案?要回答这些问题,先从桃园炼油厂兴建之初说起。
选址疑虑
桃炼的建立,被广泛认为没有土地规划的争议。 「1970年,桃炼厂选择近台北都会又人口稀少的地方建厂。随着高速公路建设,往返台北变得更加方便,人口逐渐密集。」这是支持建厂时居民聚落不多的一般说辞。 1977年桃炼设厂完毕并开始运转,台北都会区第一次工业外溢。短短七年,桃园人口成长七万人。直至1980年代末期,人口一直处于快速腾飞之中。
究竟决议建造桃炼厂时,当时的居民数量如何?后续人口数量又如何变化?
先从桃炼厂拨付给睦邻回馈金的三个区域来看,分别是桃园区汴洲里、龟山区南上里及大坑里。 1978年桃炼厂营运初期,汴洲里已有约3,400人,南上里与大坑里也各有超过1,000以上的人口数量。
政治大学地政学系副教授郑安廷表示,桃炼是特定时空背景下的产物,可以说当初选址时,桃炼没有顾及邻近6,000多名居民的福祉。
再以方圆5公里的距离来看,邻近的龟山区与芦竹区从1975年5万4千多人与4万多人,至今皆成长为近17万。桃园区人口则成长到45万以上,总计人口近80万。人口快速成长——政府没有限制民居迁入这些地区。
郑安廷说,七十年代很多公共建设大举兴建,桃园炼油厂就是因应当时供油需求而设置。郑安廷提及,中油曾表示,北部不能完全仰赖南部的炼油厂输送,所以选择现在的位址设厂,即龟山、桃园跟芦竹的交界处。
威权时代的规划思维
郑安廷表示,1970年代桃炼规划设厂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跟反弹。一方面,当时的台湾仍处于威权时代,没有公众参与的概
念。另一方面,当时的石化产业在全世界都是正火红的产业,地方欢迎代表繁荣与发展的石化业进驻。少有国家考量到石化业将带来的负面效果,也尚未建立环境影响评估的观念。他认为,无法指责过去政府与工厂因应工业发展的作为。
桃园市汴洲里里长杨鑫坤对此表示不赞同。忆起1978年建厂初期,他说,当时是戒严的时代,政府考量的是军事风险。桃园炼油厂位于内陆,较不怕被共军袭击。但他认为,即使当时有军事需求,仍无法为政府漠视民生福祉托辞。
郑安廷以都市规划的角度说明,1968年,台湾开始推行都市计画,炼油厂在那时已经决定设厂位置,因此后来的都市计画将桃炼一并纳入规划。桃炼厂地域目前属于南崁都市计画范围。郑安廷说,此计划横跨桃园区、芦竹区与龟山区,晚于炼油厂设置时间。
1990年代以后,公民意识跟民主主张高涨,大众将目光转移到生活品质与环境保护。石化产业退潮、环保团体参与,有关桃园炼油厂的争议越来越多。
政府失职
桃炼建厂几年后,周围人口急速攀升。至今,仅是邻近的汴洲里人口数量已破8,000,南上里与大坑里各为2,000余人。不论是都市计画前,还是现在,政府都没有限制民居迁入。
(改了分段)桃园市议员简智翔认为,政府在80年代把桃园炼油厂设在汴洲里后,应该设法限制建商开发住宅,以及居民迁入受炼油厂严重影响的龟山、南崁、桃园区。
郑安廷解释,一般有邻避设施的地区,不会投入太多资源去建设与发展。但当初的桃园市政府为了都市进步,大量投注资金与执行区域计画,且没有限制居民迁入。他认为,市府需对当今的矛盾现象担负一部分责任。
中央政府的经济部与地方政府的城乡发展单位虽然都称为政府,但对桃炼的立场完全不一样。
经济部是中油的主管机关,其首要任务是提供台湾稳定的能源。郑安廷认为不迁动桃炼,对经济部伤害最小。因为中油具有独立性,只要没有违反经济部的政策规范,便很难强迫它迁离。前经济部长林义夫曾承诺让桃炼搬迁,却没有提出确切时程。
而昔日的桃园县政府、现在的桃园市政府,倾向于让城市更加繁荣。郑安廷明示,地方政府几乎都在鼓励不动产开发,因为这是都市发展的重要经济发展来源。因此,市政府没有因桃炼是邻避设施,降低周边区域开发比例。
桃园市政府近来着力于南崁地区,因为它是最接近双北都会廊带的地区。当居民被陆续引入当地,但桃炼这个邻避设施并没有因此离开,将给中油更大的压力。
公害:爆炸与空污
居民抗拒炼油厂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工厂多次爆炸。桃园炼油厂在过去25年内,共计发生8次爆炸火灾。 2018年的爆炸事故引起广泛关注,据经济部专案小组调查,事故原因是加氢脱硫工厂的炉管破裂。
中央大学化材系兼任教师林庆峰表示,桃园炼油厂多次爆炸的原因是人为因素。厂内有紧急应对程序,只有处理不当时,才会发生爆炸。他认为,事故可透过人工智慧等技术避免。简智翔拥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桃园炼油厂多次爆炸的主因,是提炼超级柴油的加氢脱硫机器老化,经久未用,重新运作后出现问题。
居民抗拒炼油厂的另一个原因,是工厂污染空气。
简智翔表示,管理空污是中油的本份。他同意这几年的情况已有改善,空气中的油污气味比早年稍淡。不过,他表示,空气中的油污仍对居民日常生活产生影响。居民放在户外的晾衣架,经一段时间未使用后,会有一层污油附着。
林庆峰解释,如同马路上汽车的废气一般,炼油厂排放的琉氧化物和氮氧化物,遇上水气就会形成污油。另外,他说,如果空污危害严重的话,铝门窗会氧化,出现白雾。至于桃园炼油厂周边带刺激性的气味,他说是芳香烃化合物所致,油品本身的硫醇也带臭味。
现有防灾与监测的缺失
杨鑫坤质疑桃炼存在的必要性。他说受疫情影响,炼油厂供油量下降,本来是二十万桶,现在已经降到十五万桶。简智翔也认为,台湾不缺桃园炼油厂主要负责炼制的超级柴油。
郑安廷则认为,疫情的确可能导致供需改变。同时指出,疫情期间台湾使用私有运具的情形有增无减。所以,炼油量是否下降还有待商榷。他认为,即使下降,也是特殊时期的现象,恢复往常以后,用油需求又会随之改变。
林庆峰则肯定桃园炼油厂的经济重要性。他指出,桃园炼油厂不仅满足新竹以北的油品需求,炼制出的产品也有多种用途。如航空、渔船的燃料油,以及加氢脱硫工厂提炼的硫磺,可制成半导体工业所需的硫酸。
除了桃园炼油厂的必要性存疑,现有防灾机制、监测疏失也让人忧心忡忡。
目前,桃园炼油厂的消防,由厂内消防队负责。林庆峰表示认同,他说化工设施的消防安全,涉及特定专业知识,由特定消防小队来处理比较好。
长久以来,汴州里居民没有参与火警联合演习,让杨鑫坤十分担忧。他认为,火警发生会造成居民混乱,事先没有联合演习将埋下隐忧。林庆峰则认为,厂内已设立至少120米距离的火警缓冲区域,有助减缓绝大多数火灾,联合消防演习的必要性不大。
回应空污的担忧,林庆峰表示,即时的污染数据,多年以来都没有超出标准。他说,中油在1991年设立的监测系统,耗费近两亿台币,能够依据气象状况,模拟即时污染情况。然而,简智翔指出,桃园炼油厂的污染物监测器,未设立在烟囱口,风向会影响数据准测性。
简智翔还提及资讯透明度问题。他说,除了重大爆炸事故,中油不会公布火灾纪录,居民缺乏了解爆炸情况的正式渠道。此外,桃园炼油厂目前只在空污检测看板公开数据,造成居民不便。记者发现,桃园炼油厂自设的空气污染监测网站,虽有在中油官方公布,但鲜为人知。
与炼油厂共存:改进措施
现阶段居民与桃炼共处的关键,在于是否处得好。降低公安事件发生机率,与妥善实施环境监测,并确保资讯公开透明,是中油亟待改善的重点。中华经济研究院研究员李永展认为,比起发送回馈金,倒不如做好风险管控,较能减低民众对于资讯的不信任度。
里长杨鑫坤多年来向中油提出设立警报推送机制,至今尚未实现。简智翔说,火灾发生时,居民应能像应对地震般,可以收到推送至手机的警示讯息。林庆峰说此举具可行性,不过厂房考虑的问题,可能是推送讯息的门槛为何,什么程度的火警需被广泛推送。
虽然认为厂方的即时排污数据具准确性,但林庆峰也强调需统计累积污染程度。目前当局并没有管制炼油厂的累计污染物排放量,也未曾调查、评估空污对居民健康的累积影响。林庆峰认为,需针对长期累计污染量做调查,确定危害程度。
另外,林庆峰强调,空污影响最严重的时候,不是桃园炼油厂正常运作的情况下,而是爆炸的时候。他认为,即使监控设备可以恒常监控烟囱的污染量,却难以侦测异常情况下,炼油厂对周边地区的污染程度。他说:「这样的情况不是很多,但影响较大。」
2018年,桃炼厂爆炸,现场浓烟滚滚。据当时报导,中油副总经理方振仁表示,环保单位立即到现场监测。他说,由于火势很快被控制,加上当天风速强又有降雨,燃烧产生的污染物很快被吹向外海,未超过排放标准。
另外,李永展指出,可以成立中立的共管委员会,由厂方、社区跟公正的第三方组成协调机制,监督数据准确性与公开透明程度,并透过社群媒体发送资讯,让居民保有知情权利。郑安廷也建议,居民与监管机关可以组成共管的治理平台。
被动的居民
杨鑫坤说,空污检测、爆炸警示机制,都可以做得更好。不过,居民关心的仍是迁厂。即使空污排放符合标准,污染数据、火灾事故更即时、透明地呈现,也不代表居民应该接受。他认为长久累计下,居民的健康仍会受损,这些公害对居民的影响没有消失。
自1988年,桃园炼油厂爆发第一次气体爆炸事故后,杨鑫坤多次参与中油说明会、抗议桃炼活动,也加入了自救会。他指出,近年抗议活动均由里长、邻长组织。这么多年下来,居民变得比较被动。
迁厂
自1990年代后期,希望桃园炼油厂迁离的呼声越来越大,土地规划的发言权也逐渐下放。至今我们以不同身分讨论这个问题,代表民众开始有能力介入土地规划。
但是,炼油厂迁移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造成以邻为壑的局面。
桃园市都市局曾表示桃炼应搬到台北港,中油则认为因风向、地形等因素,台北港附近并不适合建造炼油厂。更遑论台北港附近也有居民,影响范围涵盖八里跟淡水。
李永展说,曾计划请桃炼厂搬到桃园溪边、海边,但大部分都已盖满工业区或是变成海岸地景。某次迁厂规划,也因桃园航空城建设第三跑道落空。杨鑫坤透露,最接近迁厂的一次,是1998年准备迁到彰化大城时,但因在当地发现白海豚,最终破局。
长久以来参与抗议活动的杨鑫坤说,以前中油很避讳被要求迁厂。 2003年,中油和经济部签署迁厂协议,承诺找到新场址就搬走。自此中油遇到异见,就用此免责。由于近年环保意识提升,不同选址都有对应的环评问题,找寻新址困难。
「水还是会回到它应该走的路,该怎么流就会怎么流。」郑安廷强调都市规划专业的重要性,认为中油自有理性规划步调跟路径,如果动用上层政治力量使中油被迫迁到不适合的地方,没人可以担负后续环境灾害责任。
迁居民
郑安廷不认为居民搬迁是个可行的选项,特别是后于桃炼设厂的居民。如果政府或中油提供其他近台北的住宅让这些居民搬迁,他认为这更不符合社会正义。
李永展表示,现阶段炼油厂或居民都不太可能搬走,一开始是相对比较少的居民先存在,炼油厂才选择这个厂址。若要讨论解决方法,李永展觉得炼油厂搬走最为理想。因为长久营运的炼油厂营,设备短期内无法更新。若能搬到新场址,或许能用最先进的设备,缩小设施面积或减少空污。
郑安廷也提及新加坡的情况。一般被认为以金融、媒体为主要产业的新加坡,实际上是东南亚最大的石化厂。为避免出现如台湾的争议,新加坡以填海造陆的方式建造工厂,发展玉兰工业港。虽然破坏生态与海底资源,但反观台湾一方面重视生态保护,一方面又不想要炼油厂与油罐车满街跑,郑安廷直指这是无解的空集合。
关厂
据简智翔观察,由于资本投入大,预期回报少,中油迁厂的动机不大,迁厂是一个假议题。他认为,面对台湾能源转型的趋势,中油比较可能的做法,其实是关闭桃园炼油厂。
杨鑫坤指出,近年抗争方向,是防止中油在桃园炼油厂厂区内建新的炼油设施,并让现有炼油设施减缩,希望中油在旧机器损坏报废后自然关厂。
「绿色能源普及后,中油也要跟着转型。」杨鑫坤认为,能源转型对中油施加的压力,比他和居民的抗争更大。桃园炼油厂是台湾唯一一个,设立在非石化产业区周边的炼油厂(六轻跟高雄附近都有)。他认为,桃园炼油厂是会被最快关闭的一个炼油厂。
李永展指出,能源政策的推动,及因应2050年近零碳排放目标,油品需求将大幅降低。郑安廷表示认同,他说,如果社会转型的速度够快,桃炼可能会降载,或是淡出都会区。到时炼油厂迁厂可能变为假议题,那时才是大众讨论炼油厂存在必要性的合适时机。
谈及关厂后的展望,杨鑫坤希望厂区转型为「孵化器」,成为创新行业的协作平台。他也希望保留和保护厂区内的生态,比如曾经被用作排水沟,但现存有罕见鱼种的清水廊道。
沟通不畅、资讯落差,是导致桃炼如今空间冲突的主因。
政府、厂房的持续缺席与互相推诿,让四十五年的争议成为无尽的等待,失望一点一滴地累积在居民心中。防灾机制、监管措施都有亟待改善的地方,然而突破僵局的第一步是双方坦诚的沟通。
桃炼冲突中,谁都不必是敌对的一方,除却沟通、合作,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以良好的沟通搭建对等的平台,用耐心和责任心共同维护,才是重建信任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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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提供:温福麟
桃炼航照图提供:国土测绘图资云
桃炼附近住宅资料提供:国土测绘图资云
桃园航照图提供:Google Earth
桃园人口数据提供:桃园市政府
桃炼灭火录像提供: Newtalk新闻
桃炼航拍录像提供:Youtube用户FLYL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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