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冯静:酷寒自然领地的女性「闯入者「——80后姑娘挺进南极难抵极| 围炉· CUHK
冯静,1982年8月生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专业。环球旅行者、极地探险者。 2022年任北京冬奥组委滑雪战队成员,担负适应极寒环境的培训工作。自2010年至今,以徒步、自驾、帆船等方式深度旅行,冯静到达过140多个国家和地区。
2018年1月8日,冯静越野滑雪1130公里,历时52天5小时,抵达南极点,成为了首位从海岸线出发,徒步远征南极点的中国女性。这次徒步南极大陆南极点,是她为了远征难抵极所做的一次适应性训练。
2019年11月7日,由冯静发起的「行则将至」远征队一行三人,自南极大陆阿斯特里德公主海岸出发,历时80天,穿越1800多公里,于北京时间2020年1月25日晚7点18分徒步抵达南极大陆难抵极,坐标S82°6.655 E55°1.957 ,海拔3715米,这是人类第一次依靠双脚到达此地。在此之前,全世界仅有8名男性探险者以风筝滑雪的方式到达。
冯静将自己的这段经历写成《不可征服——中国姑娘徒步南极难抵极》一书,讲述了自己如何从零起步,历经五年磨砺,一次次突破自我极限,最终创造记录的故事。
炉= 周宣宇
冯= 冯静
1|关于此行
炉| 您是第一位徒步到达难抵极的人类,请问业界是怎样界定徒步的?
冯| 在南极大陆的徒步就是徒步者带着自己的补给物资,靠越野滑雪的方式在南极大陆行进。然后有别于这种方式,有狗拉雪橇,还有一种这些年比较常见的是风筝滑雪,主要借助自然风力。这跟航海是一样的,它是要用切角,用z字形前进。之前一共有八个男性到过难抵极,他们都用的是风筝滑雪的方式到达的。
风筝滑雪并不比徒步要容易很多。如果你纯从体力消耗的角度来讲,那肯定是徒步的体力消耗更大,但是风筝是一个技术活,并不容易掌握。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不会直接比较两种远征的方式,因为风筝远征也有它的难处,比方说你如果控制不好,很有可能造成骨折的情况。举个例子,贝尔·格里尔斯曾经在南极想拍摄一期节目,因为没有听从专业的建议,在一个风力超过他操作能力的天气里坚持风筝出行,结果造成了肩膀脱臼,随后他使用了紧急撤离的救援服务,并取消了整个拍摄计划。
当然风筝滑雪的行进速度会快很多,因为你毕竟要借助自然风力,它日均的进度可以在80公里左右,这是一个比较常见的里程。如果是世界纪录的话, 24小时之内行进的直线距离是596公里,实际穿越的距离会比这更长。这个速度非常惊人。
炉| 难抵极对于公众来说是个陌生的词,很多公众会将南极点与难抵极混淆。可以简单介绍一下难抵极与南极点的区别吗?征服难抵极是否比征服南极点更加艰辛?
冯| 南极点是地球最南端的点,海拔是2835米,在这个点上所有的方向都是北,它已经失去东西的概念。美国在1956年的时候在那里建造了第一个永久建筑,日后扩建为阿莫森斯科特考察站。
一直到现在,考察站都是有人值守的,还有研究人员在此从事研究,所以考察站有不断地翻新扩建。到了南极大陆的夏天——每年的11月12月和次年1月还有2月初的一段时间,在南极大陆内部会有比较频繁的小航班往来,主要运送人员和物资。由于有比较好的后勤保障和安全保障,加之周围的环境勘测比较多,以南极点为目标的徒步就成了商业路线。考察站也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接近于一个小村的聚落。
难抵极点,(The Pole of Inaccessibility,简称POI),是距离南极大陆所有海岸线最远的一个点。为了制衡美国南极点建站局面,前苏联远征车队在1958年12月14号,赶在国际地球物理年结束之前到达难抵极,搭建了一座可供四人使用的预制木屋。难抵极的海拔是3715米,比南极点高差不多900米。又由于距离所有海岸线最远,和南极点比较起来的话,这个地方的补给交通运输非常困难。
美国也曾经想在前苏联标定这个点之前,抢先从空中飞过,以降低苏联人从陆地标定难抵极的荣誉感。但是他们飞行计划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成功。从1958年难抵极考察站被标定一直到1967年被彻底废弃,只经历过很少的几次短期访问。
苏联人标定难抵极之后只过了几天就全员撤离了。在他们回去之后,美国人曾经到过一次,他们把考察站上面的列宁的半身像从面朝莫斯科转成了面朝华盛顿,在这之后苏联人又回去校正了列宁半身像的朝向,然后从1967年一直到2007年40年的时间,没有人到访过POI考察站,所以没有人知道当时考察站的状况。
后来到2007年的时候,第一个风筝滑雪远征队,4名男性用风筝滑雪的方式,重新找到了POI。当时POI被积雪掩埋,它原始的建筑总体高度大概是在5米左右,但当时被积雪掩埋到大概还剩1米7的样子。然后2020年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又被深埋了一些,露在这个地表外的高度大概是1米5,所以如果不加干预的话,这个POI考察站在几十年的时间内应该会被彻底掩埋。
POI没有航班,没有人固定到访,周围的环境数据也非常少。当时撤离的时候,我们建了一个临时的机场跑道,主要的要求是要清除掉一定区域内隆起高于十公分的、很坚硬的雪块,因为它会影响飞机的降落。
所以综上,不管从历史、地理位置、海拔高度还是自然环境上,POI都远比南极点要难抵达得多。
炉| 您这趟徒步难抵极,更多的是重复、单调地行进,伴随着很多身体上的考验和折磨,与您同行的雇员也有过认为旅途艰辛无趣的想法。您是否会认为旅途非常的无趣?您在途中有什么不一样的见闻?
冯| 我从来没有觉得无趣。当然这只是对我而言的。
这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突然间想要做的一个项目,我前前后后筹备了5年。而且为了去POI,我之前先徒步了一次南极点,收集到足够多的一手经验,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做更细化的准备,才开始了这样一个远征项目。
所以对我来说它从来都不存在无聊与否这个问题,这是一个长期的目标,当你有目标的时候,你要为之付出很多的努力,还有很多的代价,所以我跟他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他只是我的雇员,接受我的薪水,然后为我工作,所以对他来说这不是他的梦想,但对我来说,徒步POI是我的梦想。
这个行程中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是非常偶然的,你会遇到别的人。像我在徒步POI的时候中间遇到了俄罗斯人,他们当时是在给White Desert这家公司做一个飞机的燃油补给站。在雪原深处遇到他们之前,我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经历,具体的事情我在书里都有交代。
炉| 那您会在途中做什么来消解这种一直在行进的单调感?比如说您会听音乐或者做其他的事情吗?
冯| 不会,首先风噪很大,除非把音量调得非常大,但这对健康不好。另外你没有额外的精力去做什么更多的事情,因为你所有的体能和精神意志已经完全消耗在了徒步上,所以你不太可能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做别的事儿来消遣。因为远征不是一个游山玩水、有说有笑,只是稍微辛苦一点走到一个什么地方的行程。
我身高1米64,远征结束的时候我大概是80斤,和远征前相差20斤。当时我在行程中食物是充足的,当然它在口感上可能不是那么宜人,但是在热量上是完全可以得到保障的。我那时候的食物摄入是我正常情况下大概4到5倍的分量。但是即便如此,身体都不能储备任何热量,那种消耗是超出日常生活的任何经验的。
白天要徒步10个小时左右,扎营要花差不多一个小时,中途的休息一共大概一个多小时,所以基本上暴露在酷寒中的时间已经达到了12到13个小时。此外还需要吃饭、睡觉,需要打理所有的装备。装备不是扎营之后就不用管了,需要花时间把鞋里的冰抠出来,把所有的东西反过来尽可能晾干。然后半夜如果要是说遇到天气不是那么理想的话,还需要去处理比较潮湿的衣物。这些都需要花时间,所以一天8到9个小时的睡眠已经非常勉强,能够维持住第二天的行程。
所以绝对不可能产生额外的精力去想任何的娱乐项目,这是不现实的。
炉| 您提过到远征途中您遇到了许多困难,既有远征本身的困难,也有人心叵测,行进久了浑身疼痛需要吃止痛片、高原反应、因为气压问题帐篷气垫漏气、雇员偷偷转移负重、利用合同漏洞私吞您的物品等等。此外您还遇到过什么困难?在众多困难里面,您认为最难克服的困难是什么?
冯| 首先,我没有预料到的困难是右手拇指脱臼,它带来了一系列的麻烦。因为脱臼导致行动不便,我只能靠左手撑雪杖行进,因为用比正常要大很多的力量去压它,很快就会把左手雪杖给撑坏。由于手指不方便,一次铲雪我不慎砍到脸,导致我整个下巴出现很严重的感染,感染到后期恶化得很厉害,它也影响了我到达POI后停留的时间。我最初是计划在POI停留一周左右,但因为很严重的感染,所以当时只停留了两天。
此外,关于人心方面,我明白雇员和我立场不同。这是我的梦想,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份工作。所以他们是不可能为这件事情付出像我那么大的努力和决心的。在那种极端艰难、很艰辛又非常疲惫的情况下,人会暴露出人性之恶。在那种地方去讲道理是没有什么帮助的。做过多计较,是对完成远征没有益处的。
炉| 您在远征的时候有拿到商业赞助吗?可以简单介绍一下远征的商业模式吗?
冯| 实际上,凡是可以套用现在商业模式的,比如直播,在我们看来都谈不上探险,因为但凡你能有多余的精力进行直播,说明它的难度、风险都比较低,它更多的是噱头,更多的是贩卖一些猎奇感、新奇感。
对于我这个项目来说,最开始我想要寻求一些赞助的时候,很多人要我直播,我说这根本就不可能。首先我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大量的精力已经耗费在行进中了,没有任何额外的精力去采集素材。
再者,哪怕我非常勉强的采集到了素材一部分素材,我没有办法把这个素材传递出来,现在如果用了马斯克的「星链计划」的话,可能比我当时的传输状况稍微有所改善。因为我在用的是窄带卫星,数据传输能力有限,当时连打一个卫星电话都经常掉线,就更不用说传照片或者视频了。
100多年前他们传统的模式就是先去找风投,用未知地的命名权许诺给这些赞助人和风投,比如探险家发现了一座没有人到过的山或者一个海湾,就以赞助人或者是他们的家族命名。这在今天是已经做不到了。还有,当时的欧洲皇室和家族有「名誉赞助」的文化,所谓「名誉赞助」就是那些特别有声望的人,以他的声望担保,然后探险家用这样的「名誉赞助」到社会上去寻求金钱和物质帮助。
以个人的经验来说,很多人根本不了解这是一个什么事情,解释清楚之后,他们普遍认为这件事情风险太高,回报太低,就不愿意投赞助。除非有专门的公关团队去为你操作这件事情,否则的话对于个人来说,把时间花在说服他人给你提供一些赞助上,会极大影响到整个项目的运作进度。
至少在我当时是很难拿到赞助的,也许我在做下一个项目的时候,建立在我之前的记录的基础上,可以寻求到一部分赞助
2|成长与选择
炉| 您在书中和采访中有提过,自己开始环球旅行是受旅行者石田裕辅和人类学家关野吉晴的影响。除此之外,在您成长的过程中,有受到朋友,家人、大学的专业或者其他经历的影响,推动您做出放下白领工作去环球旅行的选择吗?
冯| 没有,我周围并没有和我相似的人。我毕业之后也并没有从事国际关系方面工作。这是一个自发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受到很亲近的人的影响,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说教。
环球旅行到徒步南极远征,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最开始只是有环球旅行的一个很粗浅的想法,我并不是在第一天就知道我可以走到哪里、走多远、走多久。我当时的确很渴望做这件事情,但是至于我能不能做成,或者是说我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在出发的时候肯定是没有概念的。事情是要做起来,才能去跟上他的节奏,你才能对未来有下一步的预期。
最初我只是和朋友聊过,我认为环球旅行两年是足够的。但是当踏上这条路,才知道两年远远不够。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不断在调整计划,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展望今后10年都在路上。
所以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不清楚,当时可以在一个比较年轻的时候下定决心,我要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过就可能两三年的时间而已。而且当时也并不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是不是好奇到能一直在路上的程度。可能会出现行进的越多,想看的就越多的情况;也有可能因为受挫,半途而废。
另外,我没有成长在一个互联网崛起的时代,我们那一代人的资讯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以我们那时候非常狭窄的视野去规划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并不适用。
如果去回溯过去的人生经历,可以找到一些和我现在做的选择的联系,虽然这些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比如我年轻的时候读书非常杂,这样的一种阅读习惯让我涉猎的知识更广泛,也会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和选择。当时我也比较喜欢看一些户外的探险丛书。所以我知道远征这件事情并不是我成年之后,应该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看到一些更早的、极地探险的故事,所以远征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我也并不是某一天突然间第一次听说了远征,觉得很新奇,然后决定我要去做这件事情。
炉| 您阅读了很多探险家的书籍,从中您获取了什么?比如说像探险具体经验,或者他们的决心毅力?您觉得您和他们有什么共性,或者相较于他们有什么优势?
冯| 我发现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这些长期从事探险的人,其实他们在身形上、外貌上都不符合我们通常的预期,他们都是一些体型相对瘦小的人。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我所能理解到的就是决心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当你真的想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的肉体是不会成为特别大的一个障碍的,当然和那些更强壮,体外形上更具优势的人来比较起来,它的确会占一些劣势,但它不会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3|南极与女性
炉| 您提到过「南极这片没有原住民的薄情之地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和世界上大多数文化一样构筑起男权制,女性被排除在外。直到1935年,挪威捕鲸船船长的妻子卡罗琳米克尔森踏上南极大陆附近的特里内群岛,女性的身影才逐渐在南极事务不同领域出现。」现在的极圈探险,女性的情况是怎样的?圈内人士对女性探险家的表现有怎样的评价?
冯| 客观地说,从它诞生到今天的100多年来,这仍然是一个男性统治的领域。在南极女性和男性比例1:10都到不了。就这个圈子里的女人,他们认为就是很偶然会出现一下,女人在这个圈子里也不存在什么话语权。女性向导非常少,以个位数记。
但是我也可以看到女性这些年越来越活跃,首先这肯定得益于各国女性地位的提高,有更多的机会去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中。
极地远征本身对体能有巨大的要求,男女之间有天然的差异,我们没有任何必要去否认这种差异,就是女人在体能上确实是不如男性。 100多年前,当时斯科特、阿蒙森、沙克尔顿远征的年代,他们都接到过女性想参与他们远征的申请书,但是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可行的,他们认为这个工作本身就是一个体力活。
但远征考核的不仅仅是体能,它也考验韧性,你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承受那种艰辛,承受痛苦,承受磨难;也考验你的智慧,考验你的战略。在这一点上,我想是没有性别之分的。
在远征中有些女人是用男性用的滑雪板,因为这些女性的身高和体重都足以使用男性用的滑雪板,哪怕是最小号的。但是我的身高和体重使我用不了男性用的最小号的滑雪板,那对我来说都太大、太长了,而且我也压不住。所以我仍然只能使用女性装备中的最小号。然后还有大量的用品,我买不到,就只能自己动手做。
所以我们女性在这些户外的项目上,虽然不能去突破那些更偏重于竞争类的记录,但是仍然可以做一些我们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像我做的这个项目之前,至少没有人是走着去的,他们是使用风筝滑雪,乘坐汽车或者是飞机到达的。
炉| 您在出发之前有说是想去改变南极男女悬殊或者对女性有偏见的一个状况吗?
冯| 我没有有意为之,我从来没有说想以挑战者的身份去给偏见者一个教训,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的目标在于首先要做成这件事情,此外的影响和side effect在当时是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考虑的。
炉| 作为第一个徒步走到难抵极的人类,第一个女性,您认为您的成就对于女性来说有怎样的意义?
冯| 我觉得应该是激励价值。首先我觉得可以设定一个在你视野之外、甚至是当时的能力之外的目标,只要肯为这个目标去付出,脚踏实地努力,不管你最后是不是真的能够实现它,但是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一定会带来巨大的成长。
4|南极远征的意义
炉| 难抵极是个侘寂之地,对于公众来说是个陌生的词。很多人甚至分不清难抵极与南极点的区别,认为您的远征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有人认为,远征是一个商业行为:委托经营相关业务的公司,雇佣向导,只是一个过程困难的长途旅行;您怎么看待这些偏见?您还遇到过哪些偏见呢?
冯| 偏见太多了。这个根本就一言难尽。我可以说,这就是一个白人男性文化,主要是欧美人垄断的领域。所以这个领域内你以一个亚洲人还是一个女人的身份进去的时候,你看起来就是很奇怪的,连我出现在豪加斯托训练这件事在他们看来都很奇怪。当地人说,他们那个地方基本上很少有亚洲人去。
我在出发的时候,是处于一个生病的状态,身体情况很不好,加上我的身高本身又比较矮,我只有1米64,所以当时基地里的人并不认为我这个项目是可行的,他们说「飞机会随时准备好去接你们的」,实际上就是随时准备来救援。因为每隔几年南极总会出现一些瞎胡闹的远征,目标很宏大,最后半途而废,这不是很罕见的情况。
至于商业行为方面的看法,如何定义商业行为?是借助任何的商业支持就叫商业行为吗?用GPS、打卫星电话,接受保险公司的这种保险条款的覆盖,这都能算是商业行为。和南极点相比,难抵极根本不是一个商业路线,没有人去运营这个项目,没有人把这个项目卖给我,甚至没有人鼓吹让我去做这件事情。
这些所谓的偏见是一直存在的,不过除非他们直接正面来攻击,否则的话不用加以理睬,因为还有很多正事要做,有那么多训练要完成,那么多装备要测试,把时间花在与偏见争论上的时间越多,做正事儿的时间就越少,结果反而还佐证了一些偏见。
把精力用在正事上,用在该做的事情上,至于那些偏见,我的经验就是不要理睬。
炉| 您还有提到过极地探险是利基文化,所传达的价值观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沉淀,才逐渐升华为人类共同精神财富。您怎么解读这里的精神财富?
冯| 我觉得是沙克尔顿说的「坚忍致胜」。
就像我们可以开车,可以骑车,有各种方式都可以比用两条腿要快得多,为什么还需要举办长跑比赛,去不断创造纪录?现今我们用飞机、重型改装车,已经基本可以在南极大陆上畅行无阻了,可是为什么还要用走的方式进行远征?
那是因为这个行为本身有价值,也蕴含了人类不断突破自我突破极限的精神。这也就是为什么极地探险从100多年前,能一直传承到现在。
5|南极的开发与争端
炉| 您对环保十分重视:远征过程中尽管负重很重,您依然注意携带塑料垃圾。您认为南极旅行、远征和南极开发对于环境和动物有什么影响?目前相关的环保和动物保护措施做的如何?
冯| 目前来说在南极比较大规模的旅游业,比如游轮行业,总的来说环保措施比较严格。游轮上客人的垃圾是严格受控的,他们的排泄物也是要带回到船上,不会倾倒在南极。当然,这对当地的自然环境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所以相关人员也是在尽可能的把影响降到最低。
像我们这种行程对南极的影响很小,因为我们制造的只有一些排泄物。排泄物随着冰盖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运动,从内陆中间缓慢地向四周推动,最终会流入海洋。但只是我们的排泄物,我们没有遗留其他任何垃圾,所以不会有那种不能降解的垃圾留下。包括像我的滑雪杖,当时雪托碎掉了,每一片塑料和碎片我也是带回来的。
炉| 您大学的专业是国际关系,在您所写的书中也有对南极国际问题的探讨。 1959年12月1日的《南极条约》暂时搁置了南极主权归属问题。但南极作为一个非常具有开发潜力的大陆,仍然为各国所关注。您能简单地谈论一下南极的争端问题吗?
冯| 南极与北极不同,它是存在陆地的,而北极更多的是海冰。所以南极的确会存在所谓的主权争端,它的本质实际上是资源的争夺。南极储备了很多的资源,只不过在南极的自然环境下,以目前的技术条件,这些资源的开发和利用成本还比较高,所以目前还没有进入商业的阶段。
南极的主权争议始终都是存在的。 《南极公约》只是搁置了争议,但它能保护多久,争议能搁置多久,取决于各国力量在这个地方的平衡。大家都在谨防一家独大,避免谁能够在南极占有绝对的话语权,但是也都在很小心地扩张自己的影响力。
所以现在各国在南极也有不断地跑马圈地的行为,实际上也是在当时,1958年12月31号,第三次国际地球物理年要关门之前,各国想要留下更多今后瓜分南极的证据,所以大量的考察队进入南极,这是当时的一个历史环境造成的。
而且现在去南极考察站的话可以看到,有相当一部分考察站的边界是很明确的,虽然没有领土,表面上没有能够被承认的主权,但实际上考察站是各国自己的地盘。一旦某个国家在某地设立考察站,周边一定范围内,其他国家是不可以设立考察站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所以南极的未来其实不是很明朗,《南极公约》的保护也有相当的局限性。
6|写在后面
炉| 您有什么想对大学生群体说的吗?
冯| 我所能感受到的就是说,首先你得有一个目标,然后明确自己为这个目标需要做些什么。
上初中以后,我的成绩能够比较稳定地进入到前列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就是我要考一流的大学。但是如果说和高考比起来的话,我后面做远征这个事情其实是看起来非常不可行的一件事情,因为高考它仍然是建立在你对自己长期以来学习成绩的一个评估上,可以预测到自己能进入什么等级的学校。
但是当时我决定做这个项目的时候看起来是完全不可行的,因为当时我什至没有起步,我什么都不会,我还没有滑过雪,连最基本的高山滑雪和越野滑雪都分不清楚,那时候我33岁了。
人生在每个阶段你要设定一个不同的目标,你得对它的后果有一个预判和承受的能力,年轻的时候你可以不断试一试,但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时间不允许你胡乱的做无谓地尝试。
有一句话叫done is better than perfect,首先你要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做成,然后才想把它做得有多好看。我要先完成远征这件事情,我要想要完成远程这件事情,要做最基本的就是学滑雪,要去学怎么在零下30多度、零下50多度的条件下活下来,远征时你自己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打理,没有房子住,每天就住在两片布里,受伤都要自己处理——因为没有医疗支持,这些困难是在你出发之前你能够预期的,所有的专业建议都说远征POI做不成。
我采取的方式是部分地接受专业建议,他们说这件事做不成的时候,我先不予理会。我先坚持训练,当训练到一定程度以后,我得到的建议就是说如果你坚持做POI的话,你至少要先去一趟南极点,你先积累上一部分经验,然后再来评估下一步的可行性,这是我当时得到的建议,但我觉得这个建议是合理化的建议,所以我就决定接受它。
所以为了去难抵极,我就先去了一趟南极点,中间也遭遇了很多的困难,它毕竟是一个非常长期的行程,不是你在那忍受3天5天就能过去的事情,所以这时候评估自己是不是可以再忍受更多的痛苦,然后去实现真正想实现的目标。那个时候其实是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说,去南极点已经很不错了,难抵极这么累的事情就算了。
但我觉得我的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是要坚持去难抵极这个目标。正是在我一系列的坚持之下,我才避开了新冠疫情的影响。但凡当时我稍微犹豫一下,这个事情可能就会推迟很久,现在很显然是不可能成行的。
我认为在年轻的时候求学的确是人生一个阶段的总结,我们绝大多数人在十几岁之前都是在接受常规的系统性的教育,它是对你这一段人生的总结,你是不是想要在这段人生总结内达到一个尽可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如果达到当然是最好,如果没有怎么办?人生还有下一个阶段,人生不是很短暂的,就停留在某一次考核上。如果这一次不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你是不是真的付出了自己所有能付出的努力?
我自己来说,远征这件事情,如果是在我付出全部的努力,我把我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的这个前提下还是失败了,这个结果虽然我不可能说我很开心,但是我也能够接受,因为我觉得在其中我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我的确渴望成功,这也无需掩饰。但是如果不成功,我觉得只要是我把我所有能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我所有能付出努力都付出了,最后如果不能成功,这也是一段很值得的经历。
我觉得人生每个阶段都是这样的,如果你设定目标你就要全力以赴,如果要是全力以赴之后还是不能实现,我觉得没有那么值得遗憾,对你整个人生肯定是也是非常有益处的一段经历。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而且也没有任何法则规定一定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有的时候你就是付出也没有预期那么好的结果。
炉| 您下一步的行程有没有什么计划?方便透露一下吗?
冯| 我有感兴趣的项目,但是就目前这个环境来说,没有操作的空间,所以暂时来说没有进入操作阶段,没有什么具体的在执行的项目。
从我个人的感受上来说,我觉得我有生之年不会做比POI更困难的项目了,因为在身体上在精神上已经达到我的极限了,各个方面压力极大,那是我人生压力最大的几年。
撰稿| 周宣宇
图| 源自网络
审核|Nicole
编辑| 姚亦楠
matters编辑|邢奕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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