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軍20年的My Little Airport 為亂流中的中港樂迷描繪了怎樣的情緒
文|陈子云
原文发布时间|02/26/2024
成军于2003年的香港独立二人乐队My Little Airport,近些年除了在大陆持续吸引小众乐迷,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在香港本地再次备受年轻人追捧,当中更有不少00后,换言之乐团出道时那些乐迷还只是婴儿。沉醉于My Little Airport的人当中,有中港之分,也有新旧之分,近年他们的演唱会一票难求,最近的演唱会连梁朝伟、张叔平等大人物也到场变成“听团仔”(独立乐队的乐迷)。My Little Airport的歌满足了中港、新旧乐迷的甚么情感需要?背后又折射出怎样的社会和文化氛围?
23岁的Yanny记得,在telegram一个歌迷群组里,就曾经见过前任讲心事,跟两千多个人讲挂念着自己。她没好气地回应前任,对方马上不敢出声。“现在人人都听MLA,很多人会利用他们歌曲里细腻的情感,反过来变成一种攻略异性的武器,令对方以为大家都很懂那个情感,很能同步,但最后是造成了伤害。”
对定居香港7年的艺术家家明来说,My Little Airport的底色就是“比较颓废,有时愤怒”,从他在大陆中学年代接触开始,到近年听演唱会,见到大批年轻人在场外热烈期待,围炉抽烟或者排队抢购纪念品,“这种小众的态度,对于世界的观感现在反而成为了一种主流,可能跟年轻人流行讲‘躺平’相通到吧。”
无可无不可的随性独立乐队
My Little Airport由林鹏(林阿P)和区健莹(Nicole Au)组成,阿P主力作曲、填词、编曲,Nicole为主唱,两人由04年推出首张专辑《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歌曲围绕香港日常生活琐碎小事,随后歌曲涉猎的命题从年轻人爱欲迷惘、成长患得患失、都市生活压力延伸到香港的政经层面,讽刺高官、描绘社运等,如《瓜分林瑞麟30万薪金》、《Donald Tsang, Please die》。
2015年,My Little Airport在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上演唱电影《金鸡SSS》主题曲《美丽新香港》,演唱尾段林阿P即兴弹奏出英国国歌《天佑女王》的旋律,加上大量不和谐音。当时直播典礼的无线电视马上中断直播,此举引起网民批评无线自我审查。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MLA透过YouTube发表多首单曲:《今夜雪糕》、《K同学》、《吴小姐》,都以当时社运为题材。随后大陆网民纷起批评MLA为“深黄”、“港独”,其歌曲全网下架,而豆瓣上的相关群组和条目都被删除。
相反地,2019年的演唱会《催泪的滋味》后,MLA在香港小众音乐圈中愈来愈受年轻乐迷欢迎,甚至成为现象级乐队,吊诡地比主流流行乐更受追捧,演唱会一票难求。参与演唱会的年轻人穿上他们的T-shirt,亲自设计纸牌,会在演唱会中举牌大叫要求点唱。在Telegram上一个有二千多名成员的群组,集合年轻一代在此分享MLA的歌曲如何影响他们。
狱中听MLA
王逸战:“忧愁的底色,却不改怀抱祝福”
刑满出狱后的前“贤学思政”召集人王逸战,受独立书店邀请担任一日店长,他穿着My Little Airport的T-shirt现身。问他今年多大,他说他今年22岁,换言之MLA成军时他只有3岁。为了准备访问他特地抄下自己最喜欢的MLA的歌词,不时翻看手机萤幕里的笔记。
“2019年第一次接触到MLA的歌,记得当时放歌词到Instagram动态上,中学的中文老师回覆说你那么年轻也有听他们的歌。但是当时很受他们歌曲触动的一个地方是,那些歌曲很能够反映时代,反映出我们的压抑、躁郁和迷惘,又刚好女友姓吴,就是《吴小姐》的吴,觉得很连结到。女友在我入狱后分手了,不过最近我们又复合了。”
王逸战投入社运与喜欢上My Little Airport的日子重叠在一起。2019年时首次上街游行,2020年成立学生组织“贤学思政”,与十年前冒起的黄之锋、周庭等人的“学民思潮”相比,此一时彼一时,黄之锋已在狱中,贤学思政成为在《港区国安法》生效后,疫情里仍持续摆街站动员的学生组织。2021年9月王逸战被控“串谋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入狱36个月,今年9月出狱。
“19年那时听《今夜雪糕》,那句歌词:‘想像明天会特赦全部’——直到现在才发现歌词很中(我的心情);可能当初我们选择做一件事,那时不知道代价会很沉重。而老实说在反送中之前的人生,没有听MLA之前的日子,我自觉平凡,那时愿望是长大和女友结婚生小孩。19年绝对是人生的转捩点,我发现世界并不是只得那些愿望才有意义,就像《K同学》那句歌词:‘何以见到你后/我竟然会习武锻练身手’——真的只有在经历过那样的一年,才会有同歌词如出一辙的感受。”
“和女友在中一就同班,中五便相恋,在入狱前因为忙着组织的事情,自己19年后有很多情绪上的后遗症,就在我入狱前和平分手。就像《每次你走的时分》那句歌词:‘盼望你能被照顾得开心/遥距与我共度余生’。我觉得MLA的情歌始终是忧愁的底色,却不改怀抱祝福。直到出狱后的第一天,她有来接我,就在那天复合,也因为这样我才更加喜欢MLA的歌,因为他们的情歌,既可以是两个人的事,也可以是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事。《那阵时不知道》嘛!原来走过高山低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是目前这个结果不一定就是历史的全部,我对她的感情如是,对这个地方的感情也如是。”
2021年8月,王逸战第一次去了My Little Airport的演唱会,一个月后入狱。在狱中,每周三晚的电台音乐节目“Brand Yourself”和周六晚的电视节目“Chill Club”成为两大提供他音乐精神食粮的渠道。除了My Little Airport,“Tripple G”、“Novel Fergus”等本地说唱歌手都相当吸引他。出狱在即,他得知MLA举办演唱会,连忙趁朋友探访时拜托对方帮他预先购票,于是王逸战人生第一与第二次的MLA演唱会之间,横亘了一段狱中时光。
他很记得在演唱会中,见到前排一对白发夫妇竟然也是MLA的乐迷。他再次想起那些MLA的歌曲教会了他的事情。
Yanny:太细腻的情感,如果让渣男利用,能够钻进内心深处
23岁的Yanny在访问前特地问到,当天需不需要穿My Little Airport的T-shirt。她18岁接触MLA,全因为一个男生分享了他们的歌,令Yanny一方面触动于MLA歌曲的情感、氛围,一方面触动于对方好像透过MLA的歌,两人心意相通。
“MLA的歌跟主流的广东歌不同之处在于,一般情歌来来去去都是讲很普遍的情感,分手呀,然后心痛,再寻寻觅觅,但是MLA的歌讲情感之余更加细腻,就好像由你出发似的,因为他们的歌曲灵感多数来自他们身边的朋友。我现在当实习,他们写的讲办公室恋情,或者讲上班族怎样疲惫,他们的生命每一个阶段写成的歌曲,总会有当时的歌迷、后来的歌迷走到歌曲中描绘的心境状态,如此就像一切从你出发,唱出了你的心声。”
然而,这段情缘后来却令Yanny大受打击。当时他与王逸战一样开始涉足社运、学运,对方是在社运界颇有名声的男生 ,因为一首MLA的歌结缘,岂料对方原来一直有女朋友,自己以为的二人世界,其实不知不觉成为了第三者。对方向她坦白那刻,又发来一首MLA的歌《你是浪子别拍岸》。
“他们的歌有时也很像武器,因为太细腻的情感,如果让渣男利用上来,能够钻进内心深处,伤害也来得更深。而且在听MLA的青年里边,大家都喜欢听MLA的歌而倍觉合衬,到了分手后,就到他们的失恋歌触动、治愈自己,然后又认识到下一个都喜欢MLA的人。所以每一年他们的演唱会就像是大型前任相认现场。”
“但是我觉得MLA的歌还是很重要的,他们也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从小到大,在家庭、学校、媒体吸收很多社会对女性的期望,例如不可出轨,25岁后要考虑结婚,30岁左右要准备生育,很匆忙,也好像一定要迎合那些期望。MLA的歌却反过来写很多出轨等禁忌之恋,或者是一种很卑微的爱恋,那些价值观是非主流的,也好像用歌曲去拥抱你、包容你,没有成为社会期望的那种女人是没问题的,女人犯错与失败也是没问题的。”
家明:爱情和政治 是关于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家明是MLA的老歌迷了,31岁、从内地来港7年,中三时透过豆瓣接触MLA。“刚刚开始听的时候对他们的印象会偏向小清新,讲些小情小爱,会用一个很奇妙的角度去讲恋爱中或单相思怎样的心思。那时完全对香港的社会时事没有认识,也不知道他唱的林瑞麟、李慧琼是谁,直到来港之后,才慢慢了解更多。”
“2019年之后,我觉得近两年他们演唱会对我来说有一个很深刻的触动,就是他们其实把爱情和政治混在一起去表达,都是关于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其实全场很少直接说政治,但是他们的歌曲编排令你觉得他们的确是用得不到的爱情在说。在当时处在香港这个环境里面的人,他们可能领会到一个关于这个城市的故事,多于爱情这个话题。”
家明觉得,回到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代,大陆人主要从TVB的港剧接收香港的形像,按着港剧呈现的模样去想像香港人的生活。惟独MLA带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非典型的视角。他在2012年第一次来香港旅游,他搜集了MLA歌词中提到的地方,到那里拍照,配上歌词发布到微博,那个小小的项目当时引起大陆歌迷的讨论,香港旅游发展局的微博也转载了相片。
近两年的MLA演唱会他也会去,只是相比起19、20年,他同意现在MLA吸引了一批新的歌迷,而对于MLA的感觉也变得不同。
“他们作为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关注香港的社会和政治生态的乐队,其实他们很有创作者的自觉在专辑概念里面。19、20那两年的概念我觉得最感动的地方是,刚才有说到唱爱情歌,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去抚慰大家这件事,但我觉得他抚慰了我在这个动荡的社会里生活的不安情绪。反而今年我觉得很无聊,其实今年他唱了很多爱情歌,但没有了那份意味,真的纯粹唱爱情。”
那会不会是来自一批老乐迷感叹支持的乐队“变质”、“没以前那么动听”的永恒质问?家明倒也坦然,他觉得成军20年,阿P和Nichole经过种种人生阶段,失去以前的“愤世”其实很正常;而他也不会怪责年轻的新歌迷就是纯粹跟风盲目追捧。因为他们会抢购MLA的周边、纪念品,从而令他们可以有更稳定的条件创作。
“他们整个乐队或整个音乐作品的那种底色都是一种比较颓废、我就烂的态度。我想可能在我刚刚开始听的时候,这是一种更加小众的态度,现在却变成了一种主流。我觉得现在大家很流行躺平啊,这跟他们现在如此火红脱不了关系。”
Aries:听得明歌中意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句话说,你听得明白的歌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证明其实你已经开始经历当中的一些事了。我19年之后开始听他们有些政治隐喻的歌,觉得其实他们好几年前已经有那种心境了。但是其实没有想到那些歌好像越来越变成现实,或者它和现实越来越接近。”
成长于四川、18年来港的Aries说,一直都很留意广东流行曲,2012年词人黄伟文的演唱会“Concert YY”她听了许多遍。身边朋友也多数爱听Beyond、王菲、陈奕迅、容祖儿等歌手。18年来港后,19年香港爆发反送中运动,随后陷入疫情,她在香港当过记者、教师,疫情时裸辞,又要跟拍拖两年的男友分手。她窝在家中,没法出门,煮饭和家务都是自己一个人,她在家中播放一整天的MLA。因为MLA大多数歌都写爱情,以及写“社畜”状态的歌。
“你会觉得奋斗好像没什么用,因为觉得没什么自由,听歌比较自由,因为你可以了解到自己的感受,听歌会是一种出口。”
“有一句话说,你听得明白的歌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证明其实你已经开始经历当中的一些事了。我19年之后开始听他们有些政治隐喻的歌,觉得其实他们好几年前已经有那种心境了。但是其实没有想到那些歌好像越来越变成现实,或者它和现实越来越接近。”
成长于四川、18年来港的Aries说,一直都很留意广东流行曲,2012年词人黄伟文的演唱会“Concert YY”她听了许多遍。身边朋友也多数爱听Beyond、王菲、陈奕迅、容祖儿等歌手。18年来港后,19年香港爆发反送中运动,随后陷入疫情,她在香港当过记者、教师,疫情时裸辞,又要跟拍拖两年的男友分手。她窝在家中,没法出门,煮饭和家务都是自己一个人,她在家中播放一整天的MLA。因为MLA大多数歌都写爱情,以及写“社畜”状态的歌。
“你会觉得奋斗好像没什么用,因为觉得没什么自由,听歌比较自由,因为你可以了解到自己的感受,听歌会是一种出口。”
“大陆的男女交往文化很不同,即使现在很多年轻人享受文青、小确幸、精致的消费文化,但是他们谈恋爱就会往结婚去想。我今年27岁,在大陆会有亲戚催婚,朋友会帮忙介绍对像,大家变得很现实。为了追求一种稳定,大家都会想建立家庭。但香港不一样,不结婚没有人会指指点点你,你结婚不生子女,又不会是一个大问题 。我身边很多朋友会用交友App认识另一半,一开始也不会很强烈的要跟合眼缘的人结婚,但慢慢相处下去就稳定了。MLA的歌听上去就是一种香港独有的两性关系的寂寞。”
疫情结束之后,Aries久违地回到四川探亲,对于中港两地音乐上呈现的城市质感,又多了一份新体会。她说,香港虽然是一个小城市,但每日真的发生很多事,任那些事冲击自己,真的很容易会“Emo”。大陆幅员广阔,生活流动性大,人生每一个阶段每认识到新的一批朋友,都可以轻易随着迁移到他方而不再联络。大陆歌手朴树唱的歌,往往以离别为题,就很能击中大陆青年的心灵。她有时看着十几年前与同学的合照,可能也未必记得起同学的名字。
有很多人真的可以一别之后,一辈子就不会再见。反而在香港人与人的圈子非常容易重叠,像听一场MLA的演唱会,你可能会跟另一半去,然后同场会遇见你的前度、另一半的前度、甚至是你某一个炮友。
“其实你真的很难逃避,很难将自己在一些记忆当中抽离,无论是社运,或者是爱情。我觉得在香港很容易被情绪淹没。但是在内地的大城市,大家都很忙碌,如果你Emo了,转换一个城市生活,其实会慢慢被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冲淡了那些情绪。大陆剧集常有的桥段是,失恋就搬去另一个城市生活,那么就会渐渐忘记前任。香港太小而缺乏出口,没有转换心情的空间。”
小西:德国的牛头角青年
小西(化名)来自长江三角洲城市,现正留学德国,从来没有到过香港,却因为2019年反送中运动接触MLA的歌曲。他那时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吴小姐》。
“那时大陆很多年轻人都有在关注香港,虽然我们没法亲身来,感受他们思考甚么经历甚么。所以听当时MLA的社运歌,他们怎样还原那些情感上街行进的人群,听到他们的歌好像真的提供到一种,跟吴小姐一起走在街上的感觉,有催泪弹打到你旁边,大家穿黑衣逃跑。对当时整个香港局势和港人抗争,有更强的情感上联系。”
另一个令小西充满投射关于香港的景象,是《弥敦道的一夜》所描绘的,在香港巴士上层看着市街风景流逝的景像。留学德国后,去年他申请到香港当交换生,便立即跳到弥敦道的巴士上,搭了一程车。他形容,那就像是幻想那个场景的自我,与实际坐上去的自我在这一刻重叠起来。对于MLA其他写到青年恋爱、社畜、约炮等题目的歌曲,他虽然也会有共鸣到,但比不上社运那部份那么强烈。他又提到,在长江三角州等城市有自己一套的语言与生活文化,港剧、广东歌在其中的传播比不上其他省份。
也就是说,透过MLA,小西与香港之间建立了一道隐形的情感纽带。有一个传闻提到,2019年以后,MLA再没有公开演唱过《牛头角青年》这首歌。然而对于小西来说,这首歌却影响他甚深。他去年与几位朋友一起抢MLA演唱会的票,一位是在北京的乐迷,另一个是相对资深的乐迷。他们听第一场,整晚都没有触及社运的歌曲,直到之后尾场他才听到朋友说,他们在Encore时唱了《美丽新香港》。而那个相对资深的乐迷朋友跟他说,他在19年有去听演唱会,整晚大家都在喊口号,声援抗争,是这几年绝无仅有的一笔。
“22年大陆爆发白纸运动时,我到了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声援。当时我把《牛头角青年》的歌词写在白布上,披在身上。那句歌词是:再过秋天/再过春天/这里都不会改变/如果你只愿做旁观的青年。”
“确实现在大陆的音乐平台上没办法听到MLA的歌,但是他们但凡有新演唱会等动态,都能在同温层的社交圈上看到,还能够转发。四年过去了,我倒不觉得大陆的MLA乐迷掉粉,反而有增无减。只不过我们无法公开去接触、收发信息,成为一种地下的、口耳相传的乐队,可能有一天转发演唱会的信息都不可以了,但是暂时看起来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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