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情我愿(黑暗心灵)
我无法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妈妈介绍说阿亮是她二十五年前上契的儿子。当时十岁的他又乖又可爱,学业成绩很不错,奈何天生欠运气,生于不良家庭……
我一边听着陈年旧事,一边斜眼仔细打量这个所谓「义子」:个子高䠷,五官端正,衣着朴素,彬彬有礼,稳重敦厚。他行为举止并无不妥,但我硬是没能轻易放下戒心——二十五年不曾联络,谁保证他仍然又乖又可爱?
妈妈每天与阿亮逛街、游玩、看电影,买衫买表买手提电话,花费全由她负责。她亦会主动替阿亮缴交杂费和屋租。有时候,妈妈被逗得大乐,甚至即兴赏他千元。我火冒三丈——与阿亮重遇短短三个月,妈妈的银行户口已少了二十万元!
妈妈屡劝不听,我唯有跟那家伙谈判。我依着早前在妈妈手袋偷偷找到的水费单地址来到阿亮住所。那是位于近郊地区的一间三层高独立屋,装潢新簇,难怪租金高昂。
步向大门,正要按下门铃,忽闻一阵男女交欢淫秽之声。我心不期然剧烈暴跳——脑海里竟是妈妈与阿亮赤裸拥吻的画面……
不会吧!阿亮岁数与我差不多,年约三十五,妈妈年过六十……
没可能!没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
大门旁有一扇趟窗,窗玻璃经磨砂处理,不被看透。发现趟窗未闩,有一细隙。我只消鼓起勇气踏前几步,就能清楚看见两条肉虫在门后或缠或颤……
门后又传来一阵浪叫,叫得我心惊肉跳,止步不前。我怕妈妈被骗财,更怕她被骗色。被骗财是笨,被骗色是对爸爸的背叛。若东窗事发,爸爸颜面何存?妈妈如何自处?我该讲情或是讲理?这个家能够回复平静吗?
我怕,真的害怕,怕得转身离开。
***
三日后,星期六,我放假。心情欠佳,宅在家里看电视。爸爸与好友外出钓鱼,妈妈参加了社区中心举办的「海鲜美食一日游」,二人都说预计晚上九时许回家。
居所空荡,爸妈各自各精彩,无所事事的我更为心烦。
今天是否找阿亮谈判的好时机?妈妈说参加活动是否谎话?她是否借故离家一整天陪伴阿亮?她是否到那独立屋去?那天被压在胯下浪叫的女人是否……
我不敢继续想像。
咔——嚓——大门手抽忽尔扭动。
懒闲的我猛然从梳化弹起,望向大门。
是阿亮!
「你怎么会有锁匙?」我惊诧得抱紧咕𠱸。
「你妈给我的。」阿亮脱下波鞋,纯熟弯身在鞋柜找到拖鞋,活像这单位的真正主人。
「我不相信!」相比阿亮的泰然自若,慌张失措的我更似外来者。
「你该早知道你妈有多相信我。」阿亮常速步近,在我旁边座位坐下。 「那天,屋外,你在。」
我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心态?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够如此轻易将羞耻事宣之于口!他态度是那么的光明正大!那么的理直气壮!
没待我回话,阿亮径自拿起遥控器转换频道,目光焦点全落在电视屏幕上。
我脑袋无法运转,突感晕眩,唯有背靠梳化休息,尽量放松心情。
整整十分钟。他在我身边看电视整整十分钟。
他忽然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电源,伸一伸懒腰,离开梳化,走向主人房:爸妈的睡房。 「别担心。其实我是来取回一点小东西——之前不小心遗留在这里。」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冲前拉住他,扇他一记耳光。整辈子的力气和勇气仿佛耗尽。我气喘不已,心脏绞痛,脚软无力。阿亮连忙搀扶我到梳化去,给我取来药物和暖水。我没有接过药丸,犹豫望入他双眼:这家伙可信吗?
「担心我把药物换掉吗?」阿亮似乎明白我的想法,轻蔑一笑,顺道在我失神之际强行把药丸塞入我口,然后灌水。
我激烈挣扎,使劲推开他。
水杯脱手,着地,粉碎。
我的理智也跟着粉碎。
我再次扑前将他压倒地上,挥拳相向。他先是吃了两拳,后来在几下格挡之间已然找到乱拳套路,再来一个突击重拳就将我打翻在地。我天旋地转,短时间无法撑身子,只得继续瘫软地上。
他迅速走入主人房取东西,几秒后出来,顺道将药瓶放到地面、我身边。
「要帮忙吗?」踏出大门前,他回头问。
「你走!」我怒吼。
他没回话,利落转身离开。
***
我瑟缩被窝,激动不已。
怎么我这样窝囊?怎么我连一拳亦受不了?我是女人,却非弱质纤纤惹人怜爱那类型。皮肤黝黑,体型高大,声线低沉,讲话中气十足。若把长发剪短,不认识我的人必会误以为我是大汉。平日行为粗野,怎么在关键时刻变得如此脆弱?我生自己的气……
咯——咯——敲门声。
「囡呀!」是爸爸。他不是晚上回家吗?怎么提早回来? 「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椰汁紫米露!快来吃!」
「不了。没胃口。」我左颊瘀青,不敢被他看见,免他担心。
「别生气吧!是你挥拳在先,阿亮仅是自卫反……」爸爸向来好脾气,但我真没料到他得悉女儿被打时还是如此菩萨心肠。
「你知道事情全部真相吗?别听信人家片面之词就妄下判断!」我气得扬被落床冲前开门大吼。反正爸爸已然知道我的状况,我也不必强撑谎称自己安好无恙。
「阿亮没需要隐瞒。」爸爸依然惨被蒙在鼓里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气得我牙痒痒同时欲言又止——我实在不希望他感觉受伤。
我强抑怒火,乖乖到饭厅吃糖水去。
饭厅宁静得陌生。一台之隔,七百毫米距离。我俩之间,尽是秘密与误会。
我首次觉得秘密与误会好东西,不明真相是幸福。
受委屈是有价值的。
息事宁人、大事化无是做人应有态度。
「我之后会向阿亮道歉。」我说,心甘情愿地。
爸爸先是一愣,然后找来遥控器略为调高电视声量,舒缓紧张气氛。剧集角色正在饭台边闲话家常,称赞汤水美味,说长子完成学业打算回港就业,提及祖母近来身体欠佳……
「囡呀。」爸爸一口气清掉碗中蕃薯糖水。眼神淡然,神情严肃,当中不协调令我倍感不安。 「我不介意妈妈与阿亮的关系。」
我拿着汤匙的手应声凝在半空。几粒位处匙沿的紫米连带椰汁滑落碗中,与碗中母体融合如一,无分你我他。
「哈!」我蔑笑,笑自己多管闲事:「你不介意与别人共享妻子?」
「不爱了。她不爱我,我不爱她。所以不介意。」爸爸从胶袋拿出第二碗蕃薯糖水,低头继续吃。听说爸爸妈妈以前都爱吃蕃薯糖水。不过后来妈妈口味变了,喜欢新式水果甜品,对蕃薯糖水不再感兴趣。
「『不爱』就离婚。未离婚就不该与别人发展关系。」我的笑容更深更冷。我不是真的想笑,奈何我必须竭尽全力去稳定情绪、保持理智,无法分神去处理表情。
「我们是不会离婚的。」爸爸找不到牙签剔牙,干脆动用食指:「一把年纪,无谓生事。与其花时间办离婚,倒不如钓鱼或吃糖水,更快乐。」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爸爸花了大半辈子在这个家庭、这个女人身上,如今竟可如此豁达面对背叛。
「因为你年纪尚轻。」爸爸似乎估计到我会说什么,抢先回答,顺利终结话题。
***
又一个假日,我再次去到阿亮住所门前。毫不犹豫按下门铃。应门的阿亮呆住两秒,回神后以手势示意我内进。他从厨房拿来一罐汽水。我没有接下,转身坐在近门的一张扶手椅。他没趣地将汽水放在茶几上。
「来寻仇?」他调侃,右嘴角微微上扬,态度轻佻。
「立即离开我妈!我会给你三十万!」我开门见山。
「不是我不愿离开她,是她不愿离开我!」他失声大笑:「你劝她离开我就可以。当然——我是不会退回一分一毫的。」
我上前掴他一记耳光。
他不把我的巴掌当作一回事,继续笑:「你爸你妈比你聪明多了——他们从未对此事认真。」
我满脑子问号,没有即时反驳。若说爸爸从未对此事认真,我明白。但他说妈妈同样不曾认真,我不认同,甚至为他对我妈的否定感到气愤:「她真金白银花了二十多万在你身上,怎会不曾认真?」
「即便我们没有重遇,只消她在同样时间点遇上另一个满嘴甜言蜜语的男人,这二十多万肯定同样会被花掉。」阿亮拿起茶几上的汽水,拉环,喝,吐气,一脸舒爽。 「人生在世,每天辛勤工作赚钱,就是想要活得快乐。你妈想要快乐,凑巧遇上一个能令她快乐的人。一拍即合。她愿意付款买快乐,对方愿意收钱卖快乐。你情我愿,简单易明,不是吗?」
「这不是你情我愿!这是欺骗!你在骗财骗情!」我对阿亮的歪理感到不耐烦,干脆拿出支票簿写银码。 「三十万,给你的!立即离开我妈!」
他接下支票,单指轻弹。啪啪两声,轻、短、弱。苦笑:「这是你用多少青春换来的?」
闻言,我心不期然紧揪。我学历不高,收入微薄,唯有靠节衣缩食积累财富。不为什么,只因认命——我这质素的女生该不会找到伴侣,晚年生活只得依靠自己……
「有兴趣花在我身上吗?」阿亮在我出神之际不着声色绕到扶手椅后,双手搭在我肩温柔按摩起来。手温暖和,手势纯熟,力度得宜。连夜加班的我肩颈剧痛得以舒缓。
我激动得无法动弹,因为我开始明白阿亮悉才的一番话。
阿亮适时弯身从后趋近我耳,以气音细语:「你值得快乐。」
我失控掩脸痛哭。阿亮环臂拥抱我。
我知道必须推开他!我命令自己推开他、掌掴他、捶打他……
「乖!放松!」阿亮无视我的乱拳,温柔为我拭泪:「别难过,你值得快乐。」
手脚忽尔酥软,内心忽尔安宁。似乎找到安顿内心之处——不是阿亮这个人,而是这份温柔细心与甜蜜呵哄。
「乖……」阿亮的脸逐渐趋近。双眸多么明亮,皮肤多么细滑,双唇多么柔软,舌头多么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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