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占领曲阜时的逸闻
第三节 登中尉与尤祥少年的友情
田岛旅团司令部通信班长登东洋夫中尉的回忆中,还记录了以下个人友情的美谈:
我所在的部队从1938年1月开始,至同年3月末约三个月间,在孔庙所在的圣地曲阜驻留。驻地司令官为田岛旅团长、我的任务除作为旅团通信班长的本务外,还负责担当住民对策。其基本方针,忠实于田岛阁下作出的以下训示:“中国民众并无罪过,我军不仅要保证他们的生活安全,还要尊重他们的信仰,竭尽全力保护好孔庙的古迹”。我们的司令部设营在孔庙附近前县长的宅邸中,司令部借用了邸宅的东侧一半,隔着中庭,有回廊与西侧相连。这里居住着一对老夫妻、其儿子夫妻,孙儿两人和使役人等,与我们和睦相处。年岁最小的孙儿名叫尤祥,是一位伶俐可爱的,年龄八岁的少年。他教我学中国语,我也指导他学日语。他把我称“哥哥”,没事总是跟着我转,和我在一起玩耍。旅团长视察前线时,我调来半小队护卫兵乘卡车同行,小型乘用车中有旅团长、次级副官和我同乘,也带上了一直闹着要同行的尤祥少年。视察目的是南方16公里远的前线。约行走了一半,到达小雪村时突然遭到敌军的奇袭,一行完全被敌包围。在战斗中我负重伤,尤祥少年也行迹不明。得悉后,听说其祖父母、父母的悲伤用话语难尽,也牵动、纷扰着在野战病院床位中呻吟的我的心。不久,我被送回国内疗养,之后再也没能和少年相会,但一直惦念着在战乱、内乱的大陆生活的尤祥和其一家的安否。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夜晚,11时顷,突然响起了电话铃,此时间来电话者,定有急事。我急忙抓起话筒,电话对方传来的是生硬的日语,夹杂着中文,问“登哥哥在不在?”从话声中我立即判明对方就是尤祥少年。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其下榻的饭店。尤祥正站在大堂入口急切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不用说,少年早已成长为巍然的五尺男子,但幼年时代的面容还可一眼辨别。二人感泣泪横,相拥至久。我与他之间,此时并没有任何异国人的意识,感觉。真像见到的是生死离别的亲弟弟。听说分手后,少年在战乱中一家离散,最后兄弟二人离开大陆逃脱到台湾,今天在台湾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与少年在战斗中离别后多年一直埋在心底的悔过,因此突然的再会,顿时烟消云散[1] 。 (图为登中尉与尤祥少年[2] )
尤祥是如何打听到登中尉下落的? 回忆文章中没有解释,但留下了几个线索。即1957年时才知道田岛荣次郎去世之信息。看下节可得知,此时居住台湾的孔子第77代嫡孙孔德成访问日本,百方打听曾保护曲阜孔家古迹的田岛将军和登中尉的下落,欲以致谢。此时孔德成才知道,田岛已于1952年去世。但有幸在东京与田岛夫人和登东洋夫相会。考虑借此机会,在台湾生活的尤祥通过媒体对孔德成访日的报导,探听到了“登中尉”的下落。不久,专程赴日实现了和“登哥哥”的再会。从时间推测应是在孔德成访日后不久,尤祥30岁前后的事。
以上是前节叙述的田岛遭难事件当时,同乘车的少年尤祥的故事。此类奇遇,美谈,只有在战后和解的今天才有公开传颂的价值。不管战争中的敌我对立,两个月间结成的人间友情,记忆,能越过战火和国家,民族间的壁垒延续至今。
尤祥为何家子弟?前记孔令煜于2月8日设宴的邀请书中,除七名日军指挥官(部队长)外,还有两位中国客人的氏名,“尤澍岑”和“吴蕰山” [3] 。吴蕰山,字廷玉,是个暴发户,并不是传统的名士,曾任曹县县长。是占领下在曲阜的头面人物,任曲阜县维持会会长,在国内的抗日宣传中是一位有名的“汉奸”。此处出现的另一位“尤(尤)澍岑”推测既是尤祥的祖父。按登东洋夫的记录,尤祥家人曾当过县长。但笔者查过地方志资料,县长和主要官僚名单中并不见有尤姓人。尤澍岑之名出现在孔家的祭祀关系的场合,可确定为是孔教会的元老。与孔繁裕,孔令熙等被称为“或盛朝遗老,或当代鸿儒”的“公卿” [4] 。应是一位知识人的长者。尤家的住址,在曲阜“三省街(今辘轳把街)” [5] ,驻曲阜田岛部队司令部设在尤家东院,尤祥少年推测是主人尤澍岑的孙儿。曲阜地方志中记载的各时代名人中,还有一位在热河赤峰等地任官的尤(尤)文田[6] ,也是中华孔教总会会员[7] ,但是否是尤家人尚不明。
2月13日的事件后不久,田岛荣次郎升任中将调离岗位,登中尉也被后送归国。 3月14日,部队南下作战离开曲阜,所以当时的步兵第三十三旅团关系者并不知到尤祥的下落。为此,很长时间,登东洋夫一直受到良心谴责,后悔不该将孩子带上车。按前节叙述的川军排长潘近仁回忆,战斗中出现的这位“特别俘虏”“游伦”少年,之后被送到川军司令部保护,在听取口供之后被安全送回曲阜。
尤祥与登东洋夫在东京再会后,两人一直保持著书信往来,《田岛栄治郎传记》刊行的1990年,在登东洋夫的约稿下,尤祥寄来了如下一节文章。
我家祖先世世代代居住山东省曲阜县,此地为孔子的故乡,保持有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传统、教育水准高,民众性情纯朴。中华民国26年(1937年)日中战争爆发后、日军进驻曲阜,登东洋夫中尉将我家的东院设为司令官田岛先生的驻地。我当时还只是少年,两人相识后经常被田岛先生招待,一起进晚餐。在此我初次品尝到日本科理的味道,感到十分新鲜。田岛先生精通汉学,擅长书法,有一派温和的儒者风格、可称文武兼备。这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于民国38年(1949年)迁居台湾,同46年(1957年)接到田岛先生去世讣报,不胜惋惜。回首过去,有隔世之感。今接到登东洋夫先生的信件,得知田岛先生的后人为其作传,书籍即将刊行之件,特此将我与田岛先生的机遇一笔启上。往事历历、欷泣难耐、致以衷心的敬意。
中华民国79年4月尤瑞周(祥)。 [8]
据登的记录,与少年相会的1938年当时,尤祥8岁,在写信的1990年4月,应已是还历之年了。以上为逾越侵略和奴役的国家间、政治间对立持续了半世纪的人间友情的一幕。也许经过抗战教育的国内人会说尤祥是小汉奸,但笔者认为,对8岁的少年来说,这种指责并不妥当。这应是一种区别于国家行为(侵略扩张)的人性美德,礼教美德的隐现。
第四节 孔德成与田岛夫人的会见
山东省沦陷之际,被蒋介石强行带到武汉避难的孔子第77代嫡孙、18岁的孔德成也同样,被迫离开故乡时充满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1月5日与夫人孙林君一到武汉,立即发表了“抗日声明”,云:“此次倭寇侵我,摧残文化,残暴已极,吾人应自强不息,团结一致,誓死抗敌” [10] 。之后孔德成赴重庆,又留学美国,抗战结束前未能有机会回故居祭祖。一直担心着故乡古迹的保存。日本败战后1947年、时隔十年返回曲阜时,看到孔庙、孔陵形如原状,被保护维持得完好无伤时,感慨、感激之情油然而起。日本业已败战,成为和平国家。此时的孔德成,相反萌发出一种对日本军尊孔政策感谢的心情。
从叔父孔令煜等留守人员的话中得知,保护事业是进驻曲阜的田岛荣次郎部队长的政策,同时也打听到了担当“宣抚工作”的登中尉的名字。此时孔德成产生的一个意愿即“若有机会赴日本,一定向田岛将军道谢”。孔德成和田岛荣次郎并没有过任何面识,但1957年10月,受日本道德科学研究所和广池学园的邀请初次赴日时[11] ,将与田岛先生,登中尉见面致谢的内容也列入了行程。田岛已于五年前去世,在登东洋夫的斡旋、陪同下,10月30日晚,在东京都内的藤饭店,和田岛夫人实现了会见。并通过田岛夫人对“细心保护孔家灵庙”的故人致谢(新闻记事)。有关两者会面,登东洋夫有如下记载。
大概是昭和32年秋,旧友的每日新闻记者,向我当时工作的役所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台湾的孔德成台大教授来日访问,正在打听你的下落,称一定要见面问候”。我推测定是有关孔庙之件。田岛将军早已作古,所以和田岛夫人联络,陪同她到麻布的藤饭店访问了孔教授。教授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郑重地对田岛将军保全孔庙的恩德进行了衷心的赞扬,致谢。孔子嫡系第77代孙孔德成氏、当时还只是一个18岁的青年,被蒋介石军强行带到重庆,一直思念着故乡。战后才得返回故乡曲阜。据孔氏的所言,归乡之际最担心的就是孔庙的保存状态和损伤程度。见到古迹被保护得完好无缺如同从前状态时,十分的感激,兴奋。向当地的住民打听,询问,得知有田岛将军的严命,命令全部队员细心守护庙宇,并且对住民也十分亲切友好,住民对当时的日军政策也十分感谢。从话语中也打听到了“登中尉”的名字,当时产生的一个愿望就是若一朝有机会访日,一定要对田岛将军等人见面致礼(后略) [12] 。
1957年来日时,孔德成37岁。时光流逝,33年后的1990年,《田岛荣次郎传记》刊行之时,70岁的孔德成又寄来如下书信: (日语译文)
中华民国27年、日中战争之际,日本驻中国山东省曲阜司令官田岛荣次郎先生作为交战国的将军、在中国儒家思想发祥地的孔子故乡,对孔林、孔庙、孔府努力进行了保全维护。民国46年(1957年),我初次访日之时,希望能和田岛先生见面致谢,不幸得知先生已去世。但能荣幸地与其夫人会面。对半世纪前田岛先生的所作所为,我至今仍感谢不尽。在先生后人为其立传,书籍刊行之际,谨敬数语,以表示由衷的感慨之意[13] 。
以上的几个美谈,与国内的抗日,爱国主义宣传教育的内容有隔世之感。笔者提起此佳话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美化日军占领,更不认为此种美谈能取代其侵略的罪恶。只是作为曾经也存在过的历史的一个断片揭示于世。民族仇恨的教育,遮掩扬弃的宣传并不能取代有事实证据的历史。借此,笔者还意在启发一个将国家,个人区分而论的道理。即战争是国家间的行为,个人的战争犯罪,也应先追究发动战争的国家的责任,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作为一个人间,不管在哪一种国度都同样,有血有泪,有同情和怜悯之情,标志着人之本性的善良。文化也同样没有国境,优秀的文化有传播于世界的普遍性。这种善良的人间,只有在国家的教育,教唆下,才会变为凶残的战争机器。将普通的人间改造为军国主义的“国民”,杀人的“鬼子”的责任,绝不在个人、民族性[14] ,而是在“靖国”、“忠君爱国”幌子之下进行思想教育的结果。战争起源于专制制度和国家的贪欲,这是一个绝不能忘却的历史教训。
[1]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录』、156-157页、照片也来自同书插图。
[2]田嶋茂编『田嶋栄次郎追悼录』、私家版、156页。
[3]前出「曲阜沦陥后代理代理奉祀官孔令煜取悦日冦邀宴知単」,孔府档案8914、曲阜、孔子府档案馆。
[4]陈梅湖《诗集》,非卖品,2014年,215页。
[5] 《曲阜文史》第三辑,1984年8月,6页。
[6]李经野等篡修《山东省曲阜县志,一》,民国23年,580页。
[7]第二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江苏古籍出版,568页。
[8]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录』、163页。
[9] 1935年,孔德成15岁时被中华民国政府赋予“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世袭职。此为奉职时照片。引用于前出汪士淳《儒者行:孔德成先生传》一书。
[10] 《武汉日报》,1938年1月6日。
[11]前出汪士淳《儒者行:孔德成先生传》,162页。
[12]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录』、158页。
[13]前出『田嶋栄次郎追悼录』、161页。
[14]在中国国内、由于长时间抗战的小说、电影剧本、文学作品大量泛滥的结果、将侵略战争的责任推诿于日本人的好战、残忍、侵略“民族性”的认识最近在国内广泛流行。被怨恨对象从侵略国家转为个人(日本鬼子),民族性。此种偏颇的历史认识掩盖了国家的战争责任,成为今日民族和解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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