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還是不寫
在當下,文字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消解,這是個不爭的事實,進而,作家、詩人、寫作愛好者們,他們的社會地位也必然隨之被削弱。曾經夢想成為作家的人或許在目睹文字頹勢後明智折回,學一門實用的學科;書店和報亭倒閉,像是一個時代大幕以一種緩慢而盛大的方式落下;而我常常擔心,書籍倘若繼續滯銷下去,作家和詩人們都要餓死,文學無繼,偉大的思想無繼——這樣的念頭似乎有幾分杞人憂天的成分在,也讓我祈禱它永遠是杞人憂天的憂慮吧。
寫作的動機粗略分為兩種:或是獎勵機制合理(足夠的公眾關注、稿費......),寫作者有動力深耕寫作一行,有動力不斷向上走;或是興趣深厚,天賦過人,寫作成為一種天然的需要。
麻煩之處在於,對於那些天賦不高不低,文字不咸不淡,對寫作有興趣卻僅止步於此的人來說,在這個文字消亡的時代,他們處在一個有點尷尬的局面,寫,還是不寫,成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西班牙作家恩里克在《巴托比症候群》(Bartleby y compañia)一書中,不勝其煩地列舉了無數作家封筆的經歷和原因,比如出版了四部作品(《麥田裡的守望者》、《九故事》......)之後再未發表新作的塞林格,或者在新作大獲成功後當起了抄寫員,三十年不寫作的胡安·魯爾福。看似奇怪的行為背後,有足夠合理的原因。
許多人因為自己過於渺小,而完整的藝術性難以實現,於是索性不寫。為什麼爬山,是因為山在那裡,但是如果深知山永遠無法登頂,那麼還是否有必要開啟一段旅程?我想,卡夫卡在遺囑裡要求焚燒手稿,或許也是出於對自己作品的不完美性的不滿。
也有許多人,是出於某種文字潔癖的心理。既然前人在這個領域已經創作出足夠優秀、不可逾越的作品,那麼卑微如芥塵的自己,何必再換個說法,寫第二遍,鬧不好收穫一堆東施效顰的恥笑? “當語言的運用單純只是為了創造閱讀上的效果,而不能夠超越人類心智的極限,就會淪為一種不道德的行為。”例如,對於達尼埃爾·德爾·朱迪契而已,“寫作是一種風險很高的活動”,因為前有卡爾維諾與帕索里尼的作品在,自己很難輸出有意義的新觀點。又如恃才傲物如李白,登上黃鶴樓讀到崔顥之詩句之後,也感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這樣的心理恰恰反映了作家們對文學苦心孤詣、近乎偏執的追求。而諷刺的是,才華少得可憐、多數時候無話可說的我們,恰恰在炒一些冷飯,日復一日地創造著陳詞濫調、累牘連篇的廢話,而且理直氣壯。我們僅僅重複著那些並不新穎的觀點,或是從前人的文字的邊角料裡搜搜補補(行研底層搬磚人發話:我沒惹你們任何人),編織出新的文章。
我需要懺悔,當我為了應付某些並不喜歡的課程論文或報告時,我也在持續地這樣做著。我常常從開徵廢話稅的可怖幻想中驚醒,倘若真的開徵,我們都要遭殃。但其實我也在隱隱期待著廢話稅這樣的機制出現,制止那些猖獗的廢話生產工、搬運工,淨化語言環境,遏制信息爆炸時代的無限增熵——增熵帶來混亂,混亂帶來毀滅。但是,為了提升自己寫作的道德素養,不做一個無恥的廢話生產者,我在有意識地對自己的文字的原創性與內涵加以審視。我希望自己認真寫下的文字不僅僅是cliché,不僅僅是chat gpt4也能生成的東西。
第三種停筆的情況,與作者靈感枯竭有關。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那支神賜彩筆,該為多少人垂涎,而當筆被收回,便生出江郎才盡之喟嘆。
我想起了《夜晚的潛水艇》裡沉溺於幻想的陳透納,他的腦子裡不斷生出橫交錯節的、綺麗的藤蔓,這些幻想,成為他日後創作的直接素材。可當這些瑰麗的素材被用盡,昔日的想像也被燃盡,他的創造戛然而止。他說,“我的火焰,在十六歲那年就熄滅了,我餘生成就的所謂事業,不過是火焰熄滅後升起的幾縷青煙罷了。”
靈感很玄,那微妙難明的靈光一閃,如同神蹟短暫降臨,是繆斯對創作者的垂青,創作者對此必得誠惶誠恐地接住,虔誠耕耘,才不算辜負。
陳春成在另外一篇短篇小說《傳彩筆》中,提出了另一種假設,像是對寫作的動機測試。寫作的一大固有衝突在於,”為自己寫“還是”為別人寫“。
為別人寫,那麼在寫作的時候就要束手束腳,也多少帶上了表演的做作成分——表演型心理深植於人類天性,無論怎麼克服,痕跡也不能被抹去。 ”被注視的人行為如何作出調整,“這似乎是學術領域的一個有趣研究主題(比如社媒上多一個關注者,就要對自己的賬號從頭到腳審視一番)。而且,要保持藝術的純粹性,以及對自己的誠實性,那麼就必然不能迎合大眾。此為“為別人寫”和“藝術價值”的衝突。
但是沒有一篇文章可以徹底脫離他者,成為純粹的私己作品。創作不被看到便也失卻了意義——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即使不為名利,寫作者必然渴望讀者,渴望遙遠的精神交流,渴望一些迴聲哪怕是批評。就像在《傳彩筆》裡,葉書華的那支筆,隱喻著那些不被聽見的文字。如果賜予你才華,讓你可以創作出足夠偉大的作品,但是作為交換,這些作品無論你生前死後,都不能為人所知,你願意嗎?
行文至此,寫或不寫的問題似乎並未解決。
也許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創造出偉大的作品,也沒有福氣將寫作作為立身之業。也許在圖像時代,文字的江河日下無可阻擋,試圖用寫作抵擋虛無的作家們看起來不合時宜,試圖螳臂當車。但我堅信,文字所能保留的細膩情緒,文字裡飽含的思想深度與思維的層次感,無法為生動的影像所取代。正如陳嘉映先生所舉的例子,“似泣非泣含露目”所能帶來的聯想與無盡韻致,非圖像所能比擬。
我渴望用文字持續地記錄。倘若身後的生活如柳絮飄散,不留痕跡,那將令我遺憾。於是,我將孤注一擲地用這種樸素的方式與遺忘抗爭。也許我的文字終將被埋葬在籍籍無名之中,被時間刻蝕,而我所敝帚自珍的私己化情緒也終將被帶走。在與遺忘的抗爭中,我注定寡不敵眾,難逃落敗的命運。但那樣的慘敗圖景尚且遙遠,而也許人生本身就如同西西弗斯的徒勞,所以,眼下能做的,只有把懷疑拋到腦後,埋頭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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