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清道夫

安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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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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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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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這狹小而侷促的空間已超過七十五分鐘,而眼前螢幕顯示的畫面仍不停地在循環播放。十秒內決定是否按下保留鍵或刪除鍵是一貫的標準流程,否則畫面將一直糾纏不休直至他做出選擇為止。配合著畫面,持續從耳機傳來的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辱罵聲與寒颼颼的哀號聲。究竟過了多長時間,眼前的這個男人並沒有思考與專注的勇氣, 更徹底丟失了某種內在的,由心而生的純粹生機。

空間爬滿了切割成六十個獨立袖珍型的個人辦公桌。而看似掙扎,躊躇不前的男人,也只是這六十人中的其中一人;而這六十人所共處的空間,也不過是這家公司的某間辦公樓的某個樓層中的某個眾多空間 的其中一間。

最後的十五分鐘,匍匐在腳底的數字時鐘悄無聲息地墜入逆行時刻。 男人恍惚間感到視力漸失,只能不停地搓揉雙眼。一道慘白的強光倏 地從螢幕前方殺出,瞬間將他整個人懾住。

頭頂上的攝像鏡頭如飢餓的禿鷹,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躲在攝像鏡頭後觀看的女人,透過遠端遙控,強制將男人眼前的螢幕關閉後,從耳機傳來的不安聲響也隨之平息。慘白的強光怒不可遏地塗抹男人的整張面孔,癱靠在椅背上的他,只能象徵似地將雙手垂在臉前,意圖遮蔽慘白的強光。襲上心頭的恐懼正厲兵秣馬,步步向他逼近。

從強光外延,男人瞥見了一團漆黑的身影,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把銳利的聲音旋即向他俯衝刺來。

「5096,現在請站起來。5096,請你馬上站起來!」

身影漸漸有了輪廓,語氣中蘊藏著目赤,男人依稀辨識出了聲音的主人。那把總是從耳機傳來的聲音,喋喋不休地向他發出命令的聲音。

當男人想要從椅子上拔起時,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率先將他整個人抬起。男人顧不得掙脫,泄慢地從意識的邊緣被扯回現實,然而恐懼卻未隨之跌出身外。

「5096,請跟我走,時間不多了。」

在轉瞬間的四目相對,聲音的輪廓終於也將主人的姿態一覽無遺地呈現在男人面前。身材高挑而喜形不於色的女人,頭也不回地朝大門踱步而去,身旁的隨從則站在男人的身後伺機而動。

男人滯疑地邁開步伐,她則以一種演技拙鈍的趾高氣揚之姿領走在前方。他想起這個女人,在不久以前,仍和自己一樣,被抹除了姓名, 被套上只有一串冰冷的數字身分,如今卻高高舉步地領走在前方,親手砌出了一堵涇渭分明的階級之牆。

狹長的走廊兩側是一扇又一扇的門,男人拖曳著腳步,誠惶誠恐地亟欲從周圍的環境中尋找些辨識方位的蛛絲馬跡。然而在穿過走廊的盡頭往右拐後,映入眼簾的又是一條和先前並無二致的狹長走廊。

究竟穿過了幾扇門,男人在心中默默地計算並尋找可能逃逸的出口。 腳著兩寸厚高跟鞋的女人,明確而絲毫不含糊的步伐像是受到某種權 力的鞭策與鼓勵,被權威所授命的不容置疑,由始至終都散發著最由衷的驕矜之氣。作為同梯進入這個組織的兩人,究竟是從什麼時間點開始,走上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仕途?男人還來不及追憶往昔,現實的索討卻早已在男人的身外以逸待勞。

叩...... 叩...... 叩......

聲響持續迴盪在狹長的走廊,當女人往前走時,前方的燈展開了鬼魅的笑。當男人昏昏地回首望時,身後的燈瞬息滅成了深幽不明的空谷。男人意志被削得更薄,步履顯得越發沉緩,不得不沿著牆的邊緣走,又重重地將手掌壓在這冰冷的牆面,意圖以牆的冷,喚醒漸逝的意志。

坐在他對面的女人,除去一張桌子之外,還有頭頂上的另一組攝像鏡頭。拿著平板電腦的她,稍微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眼鏡後,以一種多疑而銳利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似有一種訓練有素而腹有鱗甲的詭譎,絲毫不等他適應環境與平復心情。

「5096,你現在心情感覺如何?0 到 10,你選?」

「9。」

「5096,你現在心情如何?對了,這算是我個人在對話記錄外的善意提醒,組織對這類突發事件向來採取堅實的零容忍政策。請務必據實回答。而且,也別忘了還有這個。」

女人稍微調整坐姿,顯然對這番回答不甚滿意,向眼前的男人指了指頭頂上的攝像鏡頭。她清一清喉嚨後,繼而說道:

「5096,你現在心情如何?0 到 10,你選?」

「4......」他強忍著壓抑,既抬不起聲,也無從揣測。

「5096,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不......我暫時也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突然就看不清而已......」

他盡可能地將音量提高的同時,仍試著回想剛剛所經歷的一切。這男 人就像被大浪捲走又潑回岸上的人,心有餘悸似的癱坐在岸邊,卻脹不起意志奮力地撒腿逃離,徒留呆滯形同枯槁的眼神,癡癡地望著腳邊的某一點。

「5096,你剛剛從螢幕看到的畫面,是否讓你感到不安?請據實並謹慎回答。」

「剛剛的畫面......並沒有和之前所看過的畫面有任何不同。不......我沒什麼問題,可能只是昨晚沒睡好!」他斷斷續續地垂頭低語,而女人依舊是採取一種虎視眈眈的姿態,緊盯著他不放。在陷入短暫的沉默後,女人的手開始不停地敲擊桌沿,像是提醒男人萬丈深淵近在眼前,別忘了還有誰在監視著。

「5096,現在我得評估你的工作狀態。以下的一系列問題,請以 0 到 10,據實回答。」

「是的......」

正午雖過,執拗熱辣的太陽仍懸掛在阿豪的上空,從肌膚滲出的黏膩之感使他每走幾步路,就得稍微拽一拽衣角,就好似這舉動真能帶來什麼立竿見影的涼意。

站在街角,乾涸面容的阿婆,在人聲鼎沸後的市集漫無目標的逢人叫賣。當凜若冰霜的阿豪從阿婆的面前經過時,她也只是心領神會般地將手中的飲料默默抽回,默默地掉頭轉身。

阿豪頗感適意地逕自穿過這條人潮稀疏的市集,自從經歷那次事件後,他便徹徹底底地拋棄了一切形式,或短或長的人際關係。他不想貿然打擾誰,除非帶著單向直線式的目的;更不想輕易被誰打擾,連一次性的打擾也不想。

阿豪堅橫地地往人行天橋的方向走,就像永別故土的人,帶有這種頭也不回的印象。而眼下的公路,一條各佔三線道的往返公路,卻如災難場景般,回堵的盡頭到底在哪,視線所及最遙遠之處所燒出的片片霧氣蒸騰,扭曲了視界,他一時無法看清。

此起彼落的短促鳴笛聲,宣洩著橋下人們的不滿,而見證這一場晝日狂歡的阿豪,也不過是吝嗇地瞄上幾眼而已。在視線完全回收之際, 他留意到右下方有個樣貌四十好幾的男人,白色的短袖襯衫,深藍色的領帶,梳著俐落油亮的邊分短髮,收斂整齊的鬢角與黑色粗框眼鏡。

眼前的男人,使阿豪想起前陣子曾看過一部由 Michael Douglas所主演的電影。《Falling Down》(中譯:城市英雄) 迄今已過了多少年? 有六十年了吧?阿豪心知肚明,是日要暴走拿起火箭筒的人,鐵定不會是這困於車龍中的男子。當然,所謂火箭筒只是較為方便的比喻,阿豪並不是被解僱,而婚姻觸礁的軍火工程師。

缺了一條腿的老頭,就坐靠在天橋彼端的柵欄下。在他的身旁放有一個不起眼的破空碗,而他的義肢,一隻臘黃色刮痕斑斑的腿就立站在他身邊,活像一隻被主人罰站的犬。

在阿豪還不是一串數字前,只要每次經過這位滿臉鬍渣,一襲黝黑皮囊的老頭,都會放一張 5 元鈔票到破碗裡。看似不為所動的老頭,總是默默地盯著手中的小冊子看,頭也不回,吝嗇程度與阿豪平分秋色。 或許阿豪所嚮往的可能便是諸如此類的日常人際互動,尤其是每日這二十分鐘步行到捷運站的時間。

但今日的阿豪,卻朝破碗中大方地放了一大疊 5 元鈔票。老頭緩緩地將冊子從臉前拉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盯著眼前這位每日照面卻從不曾言語的陌生人。

「這是幹嘛?」

「我還以為你是啞巴。」阿豪冷冷地說道。

「得看心情。」 老頭冷冷地答。順勢撥了撥缺了腿的褲腳,像是確定這褲子裡頭是否真的少了條腿似的。

「有件事得麻煩你,這 500 元當作是酬勞。」阿豪刻意地板起臉,擺出一副沒得商量的姿態。

「什麼事?可別叫我站起來衝刺一百米。除此之外,應該什麼都行。」

一絲啞笑從阿豪嘴角失守,沒想到這滿臉鬍渣的老頭倒還挺幽默。說罷,他彎下身子,將一台全新的蘋果手機遞給了老頭。

「你現在就跟著我走到捷運站,在我等車的時候,用這個,從我的後方進行錄影,然後按發佈,像這樣。如果這台電話你想要,完成之後 就是你的了。 」

「就這樣?」老頭一臉狐疑,卻不加思索地接過蘋果。

阿豪默默地點頭,也不伸手幫忙,靜靜地觀察老頭如何將義肢轉移到右腳。膝蓋以下,一片空蕩蕩的景象,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貼身近距離欣賞殘疾者的動作。

「怎麼樣?是不是很奇怪?幹!不過喔......有這500百塊和新手機,流 汗流到虛脫都沒關係。」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老頭粗糙黝黑的臉頰不停冒出,他仍舊是賣力地將自己的腿接上, 連汗都不捨得擦。

「還好啊......你慢慢來,反正我還有點時間。」

「他媽的!每天看見這條腿就覺得厭煩。有時候啊,真恨不得將這爛腿丟掉,這種心情,你懂吧?當然,我並不會真的丟掉這隻腿,只是牢騷而已啦,還有很長的時間會需要它。」

「我有時也覺得很煩,不過現在卻好像沒什麼東西可丟了。」阿豪看了看錶,附和似的說道。

「不管是這貨真價實的腿,還是形而上根深蒂固的觀念,對我而言, 該拋棄的時候,還是不能猶豫太久喔。要是當時我再多想,恐怕現在是連人都沒了吧。」老頭感慨地說道,憐惜似的摸了摸義肢,像摸真的狗一樣。

阿豪並沒有料想到眼前的這位老頭,不只會說話、自嘲,對自己的義肢還擁有如此複雜的情感。殘疾人士都會厭惡自己的義肢嗎?阿豪不禁思索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等老頭終於裝上義肢並站起身向眼下的階梯俯視時,不慎流露出猶疑之色,臉上冒出斑斑兵荒馬亂的汗珠。

「你先下去啦,別擋著我!」阿豪讀出了老頭沒來由的倔強後,也只是應和一聲,便一個人走下階梯。

身後的老頭,一邊吃力地扶手,一邊緩慢地抬腿、跨步、如此反覆, 動作極為緩慢地步下階梯。阿豪站在天橋下抽菸,一邊欣賞老頭的動 作,一邊望回堵車龍不見首尾的三線道。

阿豪留意到稍遠的天邊,有一團正在集結的厚重烏雲正慢慢朝向這邊 靠近,逐漸將垂掛的盛夏金黃蠶食殆盡。

也許會下雨,也許不會。

阿豪抬起手錶,再次確認了時間。從這邊開始,必須審慎度量與按 部就班地執行接下來的每一步,絕不允許有半點閃失,因為今天必須是 Fuck You Very Much 的最終章。

「呼呼......小老弟......久等啦,林北終於下來了!」

「5096,經過內部的討論,你並未通過我們的評估審查。而根據合約協議,勞動關係將在未來一週內解除。」 女人平靜地宣讀。

「我可能只是有點疲累......對不起!請您給我多一次機會,我一定會 加倍努力!」

「5096,經過內部的討論,以及......最重要的,根據報告,你的各項測試均無一通過,而我們唯有解除勞動關係。這是合約,請你在這一 欄簽名。」 女人遞過合約後,看向5096。

「肯定的,也請你不要忘記,或產生其他非分而不切實際的想法。這對話並不是一般雇主與僱員,針對工作內容與績效所展開,並含有請求與協商餘地的那類對話。也許換個說法,這是一個告知。而我既不會,也沒有理由為你爭取上訴。」

女人加重了措辭,將他最後的希望推下懸崖。不等他的回話,説罷便站起身往門邊走。

「5096,你有一週的時間,接下來的這五天將會是你最後的工作日。 當然,我們將不會再對你有所期待。顯而易見的,是我們高估了你的 承受能力。不,應該是我個人,是我個人,高估了你的能力。」

女人語帶輕蔑,其中所含有的自責意味,也不過是一種虛偽的手段。 她就站在門邊,攤手示意 5096 可以離開了。

雙腳蠟在死灰的地面,男人蹣跚地步出門外。門外一排長椅上坐了一 位穿 Air Force 1 的女人。這年頭還有人穿 Air Force 1?而且還是全白 的Air Force 1?

5096 在瞧了那女人一眼後,便被警衛拉著從走廊離開了。

「1829,今天的心情如何?」

「 還不錯喔......該怎麼說呢,不過這工作內容真的挺奇怪的耶......」她一邊說,頭一邊忽左忽右地晃動。

「1829,妳過去一週是否有產生任何不適?生理與心理。」

「完全沒有喔,一切正常。妳呢?」

她幾乎脫又而出。女人變化坐 姿,表面上不為所動。這是她任職以來,第一次被最低階的僱員反問問題。即使再怎麼具有專業素養,即使流程再怎麼制式,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還是讓她在剎那慌了神。

頭頂的攝像鏡這時忽然轉向,發出的僵硬聲響,將她的思緒拉回評估的桌上。 她清一清嗓子,拉一拉已經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白色貼身襯衫。一副蓄水待發,重整旗鼓的模樣。

「1829,接下來妳將會進入新一輪的測試。準備好了嗎?」

「是什麼樣的測試呢?我還會繼續看那些噁心的畫面嗎?呃......不過也不是全都恐怖啦, 像是卡通人物靠在一張紅色的地圖,也很搞笑喔。然後啊......還有烏龜戴著又罩的畫面,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的是烏龜與吸管吧?好像和我小時候的記憶不太一樣喔?為什麼這些都要刪 掉呢?」

她拋出了好一長串的問題,使得坐對面的女人陷入一陣為難。她重新儲水,多整一面鼓,並有意識地展現教科書式的回覆,像是刻意表現給誰看的樣子。

「1829,如果測驗通過,妳將有機會被交付更艱難的任務。具體細節還無法向妳仔細闡明,不過我們在各個地方,均有相應的策略。」

女人不給予她思考時間,繼續說道:

「1829,依照我們所簽訂的合約,接下來的測試將不只會有令人感到 不安的圖像,影音畫面的內容也會做相應的調整。如果測試無法通 過,除了影響酬勞外,妳同時也無法在未來一年內繼續申請參與測試。如果妳現在想放棄,請馬上告訴我。」

「哈......才不呢!我很需要這份收入喔。所以......不管是什麼挑戰,都沒問題喔。坐在電腦前,只需要在保留鍵和刪除鍵之間做選擇而已 吧?不難哈!」

年輕的女人流露出爛漫自信的笑容,對著不苟言笑的女人比了一個天真無邪的 OK 手勢。坐她對面的女人,微微地揚起嘴角,而頭頂上的攝像鏡頭配合似的也調了個方向。

在過票又前,阿豪湊向老頭,低聲窸窸窣窣地囑咐些什麼後,便獨自進站。如往常一般,他走左邊的階梯,共 189 階的階梯,他走 189 步,抵達後直接往右轉,如計畫一般,抵達月台的最後端。

阿豪站定於月台線上,此時此刻,他只需要等老頭抵達後方就定位 並開始錄影即可。 等待的同時,他徐徐地將眼睛闔上,調整呼吸,側耳傾聽。

緩緩抬起的手,如指揮家一般輕盈地在空中點揮,所有的聲響,遠處電車咻咻咻地朝這邊緩緩駛來的聲響,空洞而虛迷綿長的聲響,將化為他生命樂曲的終章。

時間一分一秒地從指腹間剝落。

十分鐘後,在乘客從車廂魚貫撤下又卸上前,老頭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抵達他的後方,虛弱地抬起手,向阿豪比了一個讚。如先前計畫,列車將在接下來的四十五秒進站,阿豪深深吸地灌了一又氣, 這次將眼睛閉上之後,他將永久地回到初始的搖籃之中。

十秒......二十秒......二十七秒......

咦?

是電車發生故障了嗎?他確實感受到了時間的剝落,是電車因為某種原因而發生了延宕吧?一分鐘......兩分鐘......亦或是過了三分鐘的時間。

阿豪對時間感知的能力正隨著時間的拉長而變得模糊稀釋。他眉頭緊皺,就像是一塊洩了氣的氣球,仍不放棄地試著繼續調動五感去丈量時間的流逝。電車駛來的聲音為什麼沒有?他仍不願睜開眼接受現 實。

「嘿!你知道發什了什麼事嗎?」一隻手卻意外地搭到他左肩。只知道聲音的主人不是男的,至少不是渾厚低沉的那種。

「嘿!你沒事吧?」

他還摸不清焦距,女人的聲音便再次從後方傳來。隨著光的離席,阿豪從左後方隱隱瞥見那身影。聲音的主人帶有一種明亮而溫暖的氛圍,深藍色眼眸隱隱折射出一絲絲的擔憂,如孩童般好奇的眼神不停地盯著阿豪的那張臉。

阿豪呆呆地對著女人搖了搖頭,隨即便環顧四周尋找可能的線索。不到半秒的時間,他掌握了新的訊息,朝對方的左方指了指:

「從妳左方的第一排電子告示板上,可以知道電車發生故障的原因。」

女人順著他的方向,將頭側過,追逐著跑馬燈上的訊息,小聲咕噥了幾句:

「唉......這故障的原因,等於沒說嘛,反正就是沒準時呀。」

女人轉頭對阿豪聳了聳肩,而阿豪表現得像隻動物園裡的黑猩猩,模仿對方動作似的聳了聳肩,交流暫時終止。這時他想起身後的老頭, 便轉身示意對方。阿豪朝自己的頸部做了一個來回橫切的手勢,老頭 便欣欣然地,一拐一拐地先離開了。

「嘿,他是你爸爸喔?這麼大了還要父親接送嗎?」 女人好奇地問。

「不是......他不是我......爸爸。 」阿豪笨拙地答。

阿豪將視線挪移到女人的腳,這才把握十足地想起了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誰。但阿豪在與對方相視時,並未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似曾相識的印象。也許是對方沒認出自己吧?不過這樣也好,不必要再節外生枝了。

阿豪將注意力擺回前方,並試著思考接續的 B 計畫。

「嘿!開個玩笑而已喔......你......該不會介意吧?」 女人的聲音再度從後方傳來,使阿豪不禁又嚇了一跳,生硬地回答:

「嗯......無所謂。」

「是喔......?不過你為什麼喜歡穿 Vans Authentic Black 啊?而且還穿白襪子......有點復古喔!你玩滑板?這種鞋還能去哪買?」女人像想起什麼似的,劈裡啪啦連珠炮地拆解阿豪。

「嗯......只是個人的喜好。而且,穿 Vans 不一定會玩滑板,就像妳穿 Air Force 1 ,也不見得會打籃球一樣......」阿豪指了指對方的腳。

「你很煩欸!哈哈哈!」女人揚起嘴角,而姍姍來遲的笑聲在阿豪的心坑塌成了一個圈。

廣播這時在他們之間響起,電車即將進站,以及......含糊且閃爍其詞地提醒各位乘客切勿驚慌,事件已經平息,交通也已恢復正常。沒頭 沒尾的廣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兩人在對看一眼後,交流戛然而止。

列車終於駛進月台,女人緊隨其後步入車廂。離峰時段的電車,就算沒那麼擁擠,但也不至於是一台完全沒乘客的列車,僅只有這站點稀稀落落的乘客入列而已。和所有進入車廂內的乘客一樣,女人小心 翼翼地四周張望,像是在尋找惡作劇的攝像鏡頭一般,最後才坐到了最右邊靠側窗的位置。阿豪則一如既往地站在橢圓形的門邊,B 計畫並沒有被阿豪拋諸腦後。

靠側窗的女人,戴上耳機準備聽音樂時,卻發現移動裝置上沒有半格訊號。她輕聲嘆息,爾後望著眼前佇立的阿豪,靈機一動地喚道:

「嘿!我隔壁有空位喔,你不坐嗎?」女人的邀請從阿豪後方傳來。

「這是博愛座。」阿豪稍微側過身,冷冷地答。

「哦......是這樣啊!你......有看到周圍有需要被博愛的人嗎?沒想到你 連思想都還這麼復古喔?還是...... 其實有,只是我沒看到呢?」

女人語帶嘲諷,調皮似伸長脖子假裝左顧右盼。阿豪倒吸了一又氣,像做好準備似的,隨即坐到了女人的隔壁。也許她是對的吧?我連幫那 老頭接腿和攙扶下樓都沒行動表示了,還在乎一個博愛座?

阿豪如此在內心思忖。

坐下後的阿豪仔細地望著眼前這位女人,與其等對方先開又,不如自己先說些什麼好了,免得她又嘿嘿嘿的召喚自己。

「妳從事什麼職業?」 阿豪試探性地問。

「該怎麼說呢......是一家很無聊的公司喔。」她絲毫也不在意阿豪這突如其來,可能也有失禮節的問題,至少初次見面的情況下。當然, 她一開始也和阿豪開起了父與子的玩笑,像禮尚往來那般,她沒有閃躲。

猶豫了片刻,她繼續補充:

「是啊......有時候得看一些很奇怪的畫面,我也好為難喔......但這家公 司開的薪資比我這個年齡的平均薪資還高欸。而且......還有就學貸款 呢。」

眼前的這位女人似乎絲毫提不起防備心,如熟人般對阿豪吐露出自己現實面的掙扎。他在聽聞她的陳述後,並沒有露出感同身受的樣子。 阿豪心知肚明,這是他無能為力的。既無法安慰她,亦無法鼓勵她繼續堅持。生活與工作的失衡,他也曾經歷過,雖然現在的他,已無所畏懼。

阿豪掙扎著是否該向她述說,述說即將開展在她眼前的,將會是惡的孿生,如黑洞一般的惡,只要將她吞噬蠶食。默契似的沉默再度光臨。他們陷入了各自的陷入,思索著各自的思索。

列車穿過一條隧道再從另一條隧道穿出,耀眼的陽光在車廂與車廂之間、善與惡之間、錯與對之間、概念與概念之間飛舞漫步。溫暖的日光終於劃破了車廂,外邊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他們就這麼安靜地各自陪伴,直到中央車站前,女人突然說:

「嘿 Vans 小哥!這週六下午有空嗎?一起喝一杯如何?」下車前女人問。

「好啊......」 阿豪幾乎脫又而出,也許是出於真心,也許不是。

「那麼......下午三點,我們在同樣的地點再見喔。我先給你我的 ID吧。」

「什麼 ID......?為什麼......?」

「我們不先互相追蹤嗎?這樣我就可以訊息你啊。」已經站在門邊的女人如此說道。

「喔......沒關係,我沒有那個。」

「好吧......BILLIE0327,Whatever!」

阿豪等人群從月台散前,回頭望了望叫 Billie的女人。

與純白 Air Force 1 的相遇似乎不只打亂了阿豪的計畫,在他心中亦同 時泛起了一絲絲漣漪。在她的身上,阿豪似乎發現了某些他所喪失的 資質,那份被誰奪走的純粹內在動機。 抑或......在阿豪的裡面,根本就沒有這純粹的內在動機。

在她身上,他發現的並不是自己對愛情的熱望,他不奢望愛情。在她 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極其自然,向陽般的活力,那活力在阿豪心頭迄今還保有餘熱。他打從心底期待週六的到來,可是目前的他還無法保證,他需要走完那最後一段路。

人煙罕至的巷弄,孱弱的月光落在阿豪的上頭。除此之外還有一整排閃爍著令人感到不適的路燈。它們像喪禮的遊行隊伍,默默地為阿豪預備輓歌。今天的失利,是上帝伸出的援手嗎?而 Air Force 1 ,連名字都來不及問的女人,亦是上帝的巧妙安排?但時常,尤其公開場合以無神論者自居的阿豪,為什麼會在此刻想起被自己拋棄的上帝?他 被這沒來由的想法所侵擾,恰如飛舞在路燈下趨光的飛蟲。

拖著一輛三輪車的清道夫經過他面前,發出了生硬缺乏協調性的咯咯咦咦聲,將他從上帝那兒拉回這條無人的巷弄,這條總是堆積著成堆廢棄物與垃圾的巷弄。這是拾荒者的油田,也是清道夫每日待處理的污點現場。

世人總是將不想看見、看不見和假裝看不見的垃圾丟到其他人每天得看見、不得不看見的地方,卻天真地以為世界總是如此美好而純淨。 在這些陰暗而一般人不願意涉足的角落,總有某些人必須為這些埋單,承受著社會集體的代價。

阿豪撿起了一個鋁罐,將它放進拾荒者的三輪車。寒酸的路燈將清道夫的臉龐燻得黝黑,清道夫微微抬起異常雪亮的眼睛看著他,問道:

「你還沒死啊?」

「今天出了點意外。」阿豪的目光並沒有鎖定佝僂的清道夫,只是望著三輪車上的廢棄回收物。

「你和我並沒有不同,你知道吧?」

清道夫一腳將地上的啤酒鋁罐踩 扁,推心置腹的提醒阿豪。

清道夫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彎下身整理滿地的垃圾。阿豪望著眼前的這位清道夫,也許他說的是對的。不管是現實或雲端之上,惡與無知的本質或許是不變的,而袖手旁觀的上帝並沒有伸出援手。也或許,每件事都附帶了一些無法規避的傷害。人們學會了垃圾分 類,對環境的保護有著計畫性地些微進步,可是在雲端之上卻顯得肆無忌憚,無所畏懼地向惡的盡頭極盡試探。

阿豪任由漂浮的思緒在這廣袤無垠的虛空之中載浮載沉。也許......也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現實吧,現實不過是人們對各個不同意識形態的 投射、對立、切割、擷取部分、解讀部分、超譯部分。在大的意識型 態之下,有小的意識型態,小的意識型態之下有......

「不!」

阿豪不可抑制地大聲咆哮。昏暗的巷弄因為這聲突然到訪的聲響,使 得身後的平房亮出了一盞具有警示意味的燈。阿豪望著這盞燈,低靡的心情因為得以獲得暫時的宣洩而變得明亮澄淨了許多。他將這最後一段路走完,徑直朝家的方向去。

此刻的他,或許仍有許多難以言喻,繁雜紛飛盤根錯節的思緒。但與此同時,他也不再是冰冷、一板一眼,而缺乏資質的 5096。 他確信 能贖回自己的名字,走回良知的彼岸。

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在他心中燃起了火苗,咯咯咦咦......佝僂的清道夫推著三輪車,與他在做了無聲的告別。

只要陽子順利通過今天的測驗,就能獲得晉升的機會,而且還能薪酬 還能再往上攀一階。她一邊走在上班的路上,一邊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全力以赴。但又在內心中隱隱覺得:

「好像其實也沒有全力以赴的必要喔,究竟該怎麼個全力以赴法呢? 是更大聲的喊保留!還是刪除!這樣嗎?明天那個男人會出現嗎?」

「1829,今天心情如何?」立場顯得更鮮明,莎朗史東美腿一般的女 人問。

「嘿!沒問題喔。」陽子提高聲量地回答,流露出燦爛的笑容。陽子的桌前架了一台螢幕,女人不等待她做任何準備,快速發出指示。

「1829,測驗現在開始。」

螢幕隨即閃現第一則畫面:一則時長約六十秒的影片。陽子看出了關於車廂的畫面,但鏡頭卻忽然閃爍了幾秒,隨即竄起猛烈的撞擊聲,人們的驚叫聲和哀嚎聲在陽子的耳機內掀起滔天巨浪。

陽子遲疑了半秒,強忍著積壓的情緒,蹙起眉頭閃躲似的看著螢幕。 女人也不看畫面,只是極為仔細地讀取陽子泛起的情緒變化。畫面是一片狼藉的車廂。某些乘客撞破了頭,有者半身被拋出窗外,有者的 軀體以奇怪扭曲的姿勢倒臥著,慘烈宛如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同時,陽子也留意到,這車廂和上班時搭的那台車廂是一樣的,也就是發生故障,和那個男人說話的那一天。

「刪除!」陽子聲嘶力竭地大喊,無出逃遁的情緒如洩洪般,沖得她措手不及。女人依舊沉默著持續觀察著她的狀況。螢幕隨即閃現了第二則畫面: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削瘦的身型,促立在月台線上。時 長四十五秒的影片,陽子在畫面中尋找什麼線索,也祈禱不要再讓自 己看到更令人不安的影像。從畫面中可以得知電車即將進站,好些乘 客陸續把屁股從座位抬起來,月台線上人潮逐漸聚集。

陽子在人群之中認出了一雙鞋,還剩下十秒,畫面卻像刻意編排般, 從場景般的後方視角忽然被放大了好幾倍。在電車進站的霎那,男人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一陣沉悶厚重的撞擊聲隨即從畫面中併發,接著是驚懼萬分的尖叫聲,無止境的尖叫聲如畫面當機一般,陽子卻早已哭成了淚人。

這一哭同時讓眼前的女人遲疑了半刻,她並未加以制止,也許她已達 到極限的邊緣。因為未完成的測試,畫面持續地播放,滯重的氣氛迴盪在整個室內。陽子深深地掩面哭泣,幾乎放棄的吐出:

「刪掉......對不起......是我不好。」

螢幕隨即閃現了第三則畫面,一則截取自社群網路的交通部官方告 示:因為連續一週發生兩起意外事件;針對第一起,事故的受害者不論輕重,均會受到政府的賠償。同時,另一起目睹事件的民眾,亦會獲得政府的精神賠償。

「好棒喔,看到的人賺到了!」

「嗚嗚嗚,我也想要精神賠償。」

「可惡,就是這隻豬害我上班遲到!」

「這人我認識,就是他!」

陽子從畫面中認出了阿豪,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任憑她再怎麼摀住雙眼,也止不住傾洩的眼淚。而女人亦從畫面中認出了這個男人,她萬萬沒有料想到事情會演變成如今這局面。一時半刻之間, 兩個女人看著同樣的畫面,卻流露出各別的感傷。

而頭頂上的攝像鏡頭並沒有轉向。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Vans Authentic 送出好友邀請。」

手機畫面顯示一排通知,陽子順著一連串的英文字母,在心中組合排 列。

「是他?!」

陽子打開通知,並點開了送出邀請的介面。除了一張鞋子的照片作為大頭貼外,沒有其他內容。她繼續搜索,滑到了個人動態的介面,她 發現了唯一一則公開的訊息:

「嗨,Air Force 1,對不起我失約了。同時也非常抱歉,其實我早就 見過妳了,只是礙於場合以及個人的原因,當時的我無法向妳坦白。 當然,我猜妳一定會從畫面中發現我的身影。希望這不會對你造成持久性的困擾,我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雖然只有短短的, 也許放進人生長河中根本微不足道的相處時間,但妳無疑是陽光、溫 暖而體貼的。在人生的最後幾天能遇見妳,是我的榮幸。希望我的離開,能為妳點亮進行的道路,並且能夠勇敢而快樂的繼續活著。我 會在另一邊為妳祝福。」

「2319,你現在的心情如何? 0 到 10,你選?」

「9......」

切割成六十個獨立的袖珍型個人辦公桌爬滿了眼前的空間,處於休眠 狀態中的螢幕,將很快再次亮起。

CC BY-NC-ND 2.0 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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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叄 寫中短篇小說, 踩單車闖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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