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死与艺术的交织:田中绢代《永恒的乳房》如何绕过疾病的隐喻
2022–10–14 刊于udn 鸣人堂: 女性、生死与艺术的交织:田中绢代《永恒的乳房》如何绕过疾病的隐喻| 许恩恩| 鸣人堂(udn.com)
当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1978)批判人们以特定的隐喻加诸于疾病,而使病人蒙受痛苦与污名,并解构着「很多人相信,癌症是一种激情匮乏的病,折磨着那些性压抑的、克制的、无冲动的、无法表达愤怒的人」的二十多年前— — 田中绢代执导的《永恒的乳房》(乳房よ永远なれ,1955)处理的疾病题材,已写下日本电影史的重要一页。
作为日本首部由女导演、女编剧制作的电影,《永恒的乳房》也是以乳癌为元素,却早已绕过了后世如桑塔格笔下的诸多疑虑,冷静而坚定地翻转父权社会里的乳癌隐喻。电影毫不犹豫地直直朝向其故事核心走去:女性、疾病(生死)与艺术的交织。
落入「情感压抑导致癌症」的设定,却凸显癌后的解放
桑塔格的观察相当精准:「根据癌症的神话,通常是对情感持续不断的压抑导致了癌症。」这也是《永恒的乳房》女主角(文子)的背景设定。文子有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无能的丈夫对她的诗歌兴趣百般嘲讽,还趁她参与诗歌聚会时外遇旧情人;离婚后,丈夫把儿子带走,只留给了女儿给文子,失去一个孩子的文子倍感哀伤,只能寄情于诗;从文子与友人对话之中,我们知道文子在大学时是充满创造力的人,但是受到婚姻框架下的妻职与母职所压抑。
离婚后,文子遭逢连番打击,她不时掩着胸口,面露痛苦,裸露的乳房在电影中只有出现一刻,那就是手术台。术后文子与重病患者同房,病院环境的死亡气息十分明显,她的亲友都觉得不适合让小孩子来探望。
出乎观众意外的是,文子经过割除乳房的手术之后,在癌末病房的生活之中,才显得神采奕奕,意志坚定。文子的诗作在罹病后终于获得文坛肯定,但她对于远从东京来北海道探望的记者,表现出十分坚定的抗拒,只因为那名记者提到了她的病危,仿佛要「唱衰」、要带走她的生命力。
东京记者则不懈等待着与文子的会面,于是文子终于穿上义乳,谨慎会客,将自己的脆弱透漏出来:「我不要当女诗人,我要当个女人。」乳癌在一般意义上带给女性的恐惧与摧残莫过于此,文子也对其失去了乳房而感到自卑。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电影中,这样的自卑情感仅透过这一场会面与短短几句台词表现出来,而不是角色表演出病后的肢体活动遮遮掩掩、面貌表情的丧志颓废。不如说,反而是开场还在担任人妻的文子,才是遮遮掩掩、对自己的诗作毫无自信、对命运带来的挑战感到丧志颓废。丧失乳房以后,她无需肩负任何人命运,只要为自己活,文子说,她就是刻意要表现出有生气、有活力的样子,有意识地抗拒癌症所带来的恐惧与死亡气息。
所以电影里,在手术及癌末住院之后,文子的举措与谈话活泼明亮,她的容貌美丽,这是电影作为叙事方法而能使得角色所象征的意志充分表现。这种表现方式固然无法全盘还原病患的真实,因此,作品是否能够以诗人、母亲的角色鼓舞患者观众,还未可知,但这也无需是电影的意图。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永恒的乳房》绕过了许多桑塔格所批判的、会使得患者及其家属更加痛苦的隐喻神话,例如「癌症被认为是减退性欲的」以及「『忧郁的妇女』比『乐观的妇女』更容易患乳腺癌」云云。
从《阿吟大人》回看《永恒的乳房》兼具的传统与前卫
桑塔格说,疾病常被用以象征社会上的混乱与灾难,而这种作法有着将复杂问题简化的风险,但《永恒的乳房》未落入这种冒进的指涉。如果真要这样做,确实也大可以把父权社会对于女性作家的打压给带进来,让疾病指向对于父权社会的批判,结合若干社会动乱等事件。然而,在这部设定在北海道的故事中,主流社会中的符号只有一个,那就是刊登诗作、撰写文子报导的东京男记者。这名东京男记者,是重新赋予文子生命力的人,淋漓尽致的爱情促成了情感故事的最高潮。
这里我们又可以再注意一件事:无论是无能的前夫,或者执着而帅气的东京男记者,他们的角色都是工具性的,电影相当聚焦在文子身上。 (我对女性执导且电影主题聚焦于女性角色的电影之中,发生「理所当然且工具性地使用男性角色」的这件事相当着迷,因为那就是现今大多数电影对于女性角色的作法。详细可参阅我去年为李美弥导演《未婚妈妈》所写的文章。)东京男记者替文子带来的东京文坛讯息、读者支持以及情感关系,都是回到文子作为受探望病人、作家与女人的需求。
总之,带有压迫性的主流社会结构,未必要在女性作品之中被刻意指涉、被全盘批判与被推翻,而可能是赋予女性角色重生意味的契机。即使我们大概可以想像《永恒的乳房》剧情,在1955年的日本或已被视为反叛不羁,往后,田中绢代的作品其实还有更直接的表述:例如《阿吟大人》(お吟さま,1962)在剧情上,轻巧翻转「宗教的神圣性」与「世俗的(爱情)神圣性」;角色上,领养子女与开明父母的设定,也轻巧挪开了父权;而主角的父亲奉献于茶道,茶道才又更体现了「信仰」,以这样的真诚信仰来促成爱情的神圣,颠覆了有权者的想望,是相当工整的思想论述。
但在较早期的这部电影《永恒的乳房》之中,交叠着与传统女性吻合的身体及爱情意象,也有「将失去乳房后的样子袒露于闺蜜面前、坦承对其夫的爱恋」这样前卫而突破性的场面;传统价值与创造破坏之间,并非没有共存的空间。作者在当时未必有这样的创作理念,但我们或可以此角度去欣赏这种收放与内敛。
不是乳房象征着性欲,而是性欲的展现使得乳房成为永恒
回到疾病的隐喻,同样值得一提的是,《永恒的乳房》没有落入桑塔格所批判的「意志力可以治疗疾病」的反智。在剧情安排与角色调度上,也没有让疾病以「惩罚性的意义」加诸于文子身上,顶多就是「压抑」,而压抑的力道不是她自己,而是让她被迫走入婚姻的父权体制。这番压抑的结构与起源,即使没有在电影中被刻意强调,透过几幕日本夫妇之间的互动、男女之间的分工,甚至包括舅舅与闺蜜的其余角色的使命,都能够窥见电影将这些意识细腻地摆放在其中。
当《疾病的隐喻》中,桑塔格言明她写书的目的「是平息想像,而不是激发想像。不是去演绎意义(此乃文学活动之传统宗旨),而是从意义中去剥离出一些东西。」在这番论述出现的数十年前的《永恒的乳房》,以恬淡而平实的手法,早就落实了桑塔格所强调的「平息想像」,让疾病只是疾病,没有多余的意义— — 除了诗。
电影中,文子病后继续写诗,也偷偷去探望孩子;她袒露术后的身体于其闺蜜,坦承她对已逝的闺蜜之夫曾有爱意,后来又静静躺在闺蜜的大腿上,有如亲子。文子与东京男记者渐渐酝酿出了情感,当癌末病房只剩下她一个人,室友接连去世之后,她主动走下病床,与东京男记者一起躺在病房的地板上,邀其拥抱。此时,不是乳房象征着性欲,而是性欲的展现使得乳房成为永恒,确立了她的女性存在。
绕过「疾病的隐喻」:文子不是一名癌逝的女性,而是一名成功的女作家
这段情感的萌芽与发展,归功于东京来的记者不懈地拜访与鼓励,而记者本身其实也是一名忠实读者,期盼着文子继续创作;于是,这是一场诗人作家与远道而来的读者之间的性爱。到这里,乳房与疾病隐喻的作用已经「演绎完成」,所谓不伦恋爱与男女间的权力关系,呈现了病患的性欲等禁忌枷锁,也都给「翻转完成」了。
最后,文子临终前,陪伴身边的不是这名男子。病床左右两边是她的儿女,儿女由她的闺蜜安抚着;床尾是她的弟弟,也就是担负照顾责任的儿女的舅舅;她的母亲、儿女的外婆则忠于文子的想望,替她以脸盆接水,洗着她的长头发。癌末终究一死,没有离奇的另类结局,大人推送着遗体出病间,儿子与女儿在栅栏的这一方牵着手,大喊「妈妈」,电影响起了应当有的催情音乐,动人热泪。
然而重点是随后的真正落幕,在湖面上有连绵的岛,形如乳房,仿如恒久矗立。两名儿女与东京男子,将花丢下文子生前心心念念的洞爷湖,画面是早先剧情中埋下的伏笔,文子留给儿女的遗书也是一首短诗:「妈妈没有遗产,唯一留下的,就是请你们接受我的死亡。」疾病已逝,诗则留下,除了女性,文子更是一名作家。看见女性创作者与她们的作品,既是文子的故事,也是田中绢代的故事。
所以,如果导演田中绢代与编剧田中澄江,乃至于这部电影所取材改编的日本诗人中城文子,她们在这个作品之中,仍然离不开疾病的隐喻,那也是因为女性坚定地存在于文学与艺术之中,而且以丰沛的创作能量及富有情感的生存状态而活着。癌症之死亡恐惧、疾病之残忍痛苦,对照着乳房之美、女性之坚毅,隐喻成立。
透过女性的乳房与其隐喻的一切,《永恒的乳房》表演出人类对于诗歌等美好事物的想像力,既无美化疾病,亦无再现污名,而是体现了人的主体性。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传递的意志,仍对我们今日的观看有所提醒:「使疾病获得意义(以疾病去象征最深处的恐惧)并使其蒙受耻辱的那个过程,相沿已久,似乎不可遏制,但挑战它总还是值得的。」我想,透过创作与行动的翻转,而非沿用既有的诠释,也是一种挑战的形式。这样的挑战,早在六十七年前的日本,就已经成功过了。
《永恒的乳房Forever a Woman》|日本女性映画先行者:田中绢代|2022台湾国际女性影展— 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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