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

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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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为我们在讲故事,其实是故事在讲我们。此文从2013年初稿到2023年终稿十年间,居然见证了这句话。十年后的我,再把年轻时的故事重新讲一遍,又讲成了什么呢?

社会机构的英语课上,老师让每人准备一段发言,谈谈自己国家和民族关于「爱情」的故事。

艾米尔,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皮肤棕黑发亮,照例先发言。他是斯里兰卡泰米尔人。泰米尔这个南亚民族,目前约有八千六百万人,主要分布在印度南部,斯里兰卡东部和北部,也在新加坡,马达加斯加等生活。泰米尔人的活动踪迹,追溯起来也有两千余年的历史。他们使用的语言,也一种古典语言,属于最早的印度语。来自这个古典族群的艾米尔大叔来法国十多年了,之前一直是位会计师,直到大病一场,公司在他这个CEO手中破产,于是他失业了。不过身为失业人口的他,可以享受法国的社会福利,领取正常工资54%的失业保险金,还可以领一年,于是他也不急,索性充充电,学学语言。大叔讲故事的时候也颇具会计精神,先说,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只是传说,出处不详,如有雷同,后果自负。卖了好久关子才开始,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他开讲了,故事情节却很简单:很久很久以前,印度有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跟她的家人去了斯里兰卡。男人非常想念她,几近失魂落魄,最后,在神的帮助下,男人居然长出了一对翅膀,飞越海峡来到斯里兰卡,最后带着自己的女人返回了印度。中间当然有段小插曲:男人和女人还在斯里兰卡时,有一天,女人渴了,而附近都是岩石地,哪有水呢?男人便拿自己随身携带的箭往地上一戳,地上便出现一个深洞,洞里就涌出了泉水。直到现在,这孔泉仍在用来灌溉斯里兰卡的土地。

这个故事有如此连贯的叙述,其实是我在写作时加上去的。大叔是个实诚人,并不会讲故事,他叙述起来只有以下几句话:「印度有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女人去了斯里兰卡。男人飞到那里把女人带回来了。」刚开始我们以为这是发生在现代的事情,纷纷说这有什么可讲的,买张飞机票呀!可问了半天才发现,它其实发生在没有飞机的远古。当然,在我们一点点追问下,故事的细节才终于清晰起来。

艾米尔大叔之所以如此脚踏实地,不会讲神话故事,其实还因为他在班上年轻人中间,真的可以算作大叔辈了:他的女儿刚上大学,他也是我们中间唯一正正经经过工作过很多年的人。他英文不大好,又拙于言词,总是讲不好故事,就连平日说法语也常常让人出戏。后来他请全班同学去家里吃斯里兰卡鸡肉饭,看到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的妻子,墙上挂的十字架,家里的宗教用品,我们才略微知道,原来故事的现实版是,十多年前,在神的帮助下,艾米尔从内乱中种族残杀,族人流散的斯里兰卡逃出,飞越海峡,来到法国政治避难,当然,他也带出了家里不同意跟他走的,他心爱的女人。

斯里兰卡大叔讲完后,我们便从印度洋岛国转移到了欧亚大陆交界处的阿塞拜疆。阿塞拜疆小哥艾山是政治学博士生,二十五岁,黑发略卷,棱角分明,如果看着他睫毛甚长的黑色眼睛,会被里面流露的一点点纯净和悲伤吸引进去。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又像是小巷里最调皮的那种孩子。阿塞拜疆是以穆斯林为主的世俗国家,曾经是苏联的一部分,1991年才开始成立阿塞拜疆共和国。艾山上来先讲了一通阿塞拜疆与伊斯兰文明的关系,然后说,这大概是伊斯兰文明里面经常流传的故事。他说因为这种文明,特别是建筑和绘画艺术不能展现爱情,因此,文字和语言便成为表达爱情的唯一载体。他讲的故事,据说是件真事,因为他不认为这是传说,或者因为,他痛恨一切传说。

故事发生在7世纪,一个年轻男子在沙漠里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姑娘对他笑了一下,男子便倾心了。他从沙漠回来后,非常想念她,为再次见她,他不断回访,甚至最后住进了沙漠,可都没找到她。他实在太想念姑娘了,最终都出现了幻觉,行走坐卧都是她的倩影。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国王听到这个感人的故事,派出一对人马,去沙漠里找到了这位姑娘,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可当国王见到她时,发现她并不如描述的那样美丽。国王又找到那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问他:「你的那位姑娘有你说的那么美吗?」中年人说:「在我心里,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国王又说:「如果你愿意,现在我就可以让她出来嫁给你。」当梦想快要成真的时候,中年人却果断拒绝了。因为他觉得,他的爱情属于住在心里的那个姑娘,只有那个姑娘才是最完美的,他不愿接受一个现实中不完美的人。

讲完这个故事,艾山撇撇嘴:「这个故事其实是说,这个男人情愿活在自己对爱人的美好想象中也不愿接受现实。」 说完他狡黠地笑了,「你们知道,我可是一个现实的人。」

那段时间,尚且年轻的我因为常聊新疆问题和国际历史,和艾山熟悉,渐渐相互欣赏,眉来眼去。课程结束,我要回中国了,他说:「我等你回来,你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他摘下脖子上妈妈给的伊斯兰真主项链,要送给我做旅行中保平安的礼物。我觉得太贵重了,硬是没收。

等我结束行踪不定的漫长旅程,回到法国见他,他早已有了法国女友。他对我说:「找法国人是因为我想拿到身分留在这里。我一个突厥穆斯林,如果找你这个不信真主的中国人,会有什么未来呢?跟你回中国吗?你们对新疆维吾尔人还那么残忍。」

我没告诉他,一回中国,我其实就买了本《古兰经》,不但读了书,还去了好多清真寺,结识了不少穆斯林,纠结了好久要不要戴上头巾。可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爱情」故事里,他一直都是现实的人。我才是那个为了一个眼神就进入沙漠的痴人。

在这堂英语课上,还有一对来自拉脱维亚的夫妻。听完阿塞拜疆小哥的七世纪故事后,女生达丝先叫了起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我喜欢它的开头!」

达丝二十八岁,是一个又高又瘦,很爱笑的东欧女人,笑起来脸上好像只有一张大嘴了。之前在拉脱维亚,她是语文老师,大学读文学专业,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达丝的丈夫阿力克斯比她小三岁,学逻辑学,是来自拉脱维亚的俄罗斯人,金发碧眼,也是我们的英语口语老师。

阿力克斯因为太帅了,经常被课上新来的法国女生公然挑逗,言笑间直接上手,故意假装无意地抓住他手臂,要么直接拍拍他胸脯,女生不知道达丝是他的妻子。看到这一幕的达丝每次都要爆笑到快要流泪,让阿力克斯完全受不了,每当这时,阿力克斯总是不好意思地澄清:「对不起诸位,这位上课爆笑的,其实是我的妻子。」挑逗女生一看,赶紧脸红道歉。

达丝都已经迫不及待要讲述拉脱维亚的故事了。她一激动,英语口音里带着浓重的拉脱维亚语调。一开始,她便抛下一句重话:「拉脱维亚没有爱情故事!我为此感到耻辱!拉脱维亚的传说里都是英雄,英雄,英雄男人!比如,一只狗熊和一个女神生了一个长着狗熊耳朵具有神力的英雄,然后他和其他民族作战,胜利了,荣耀,荣耀!」她有些激动又十分讽刺地手舞足蹈。阿力克斯也在一旁补充道:「还有的故事常常是这样开始——一个英雄爱上一个雪山女神,于是他去雪山,和女神好了,之后他便离开,然后便是他漫长的作战过程,最后他胜利了。可是女神呢?谁也不知道最后女神去哪里了?」 达丝听着在旁边大声叹气:「耻辱啊耻辱!拉脱维亚的耻辱!」

阿力克斯说完这些话,将垂在眼前的金色头发往耳后一捋,微笑着,帅得像从时尚画报里走出来的阳光男模,而达丝呢?耳朵尖,下巴也尖,两只眼睛还隔得极开,活像上帝对丛林精灵开的玩笑。我曾经好事地问阿力克斯喜欢达丝的什么,他说,她的笑。她笑起来全世界都在笑了。因为那时我也很爱笑,所以和达丝自然亲近起来,她爆笑,我大笑,我俩经常笑到英语课上全班都莫名其妙笑起来。

我回国后不久,阿力克斯去了美国,开始了他的英雄征程,研读哲学博士,打前阵安顿生活,把达丝一人留在了法国。等我漫长的回国旅程结束,她邀我去她工作的包食宿的天主教服务机构一起吃饭聊天,聊完天就窝在床上看驱魔电影,然后故意找机构里最胆小的神父,请他讲驱魔故事,在神父惊悚的反应中爆笑许久。笑后,她突然说,她好想念阿力克斯啊。

认识阿力克斯的时候,达丝二十一岁,大学三年级,而阿力克斯只有十八岁,来大学旁听文学课。坐在达丝前面,两人不由自主聊起来,发现都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下课,他们因为害羞没有留联系方式,可二人都隐隐后悔错过了彼此。他们就这样各自生活着,一直想遇见可从来没有遇见过。一年后,在首都一场朋友聚会中,他们居然奇迹般地再次相遇,他们便聊啊,聊啊,在朋友家的阳台上聊了整整一夜。从那天起,阿力克斯和达丝的故事便开始了。

然而,一个人学哲学,另一个人又学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沉心灵自然会影响文艺年轻人的选择。他们在一起,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考虑要不要结婚。这五年,阿力克斯从东正教徒变成了和达丝一样的天主教徒,他们结识了一位荷兰的耶稣会士,作为阿力克斯的教父,在神父引导下仔细思考婚姻的意义。最终,他们决定结婚了。之后的故事,便是一起来法国打工读书,在英语课上遇见了我们。

两周以后,达丝告别了我,去了美国,从此女神和英雄会合,拉脱维亚的爱情故事终于有了个美丽的结尾。

这节英语课的末尾,大家讲完了,纷纷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你一直没说话,你来讲讲中国的爱情故事吧!」

他们对这个东方神秘王国充满期待,也好奇常常安静着的中国人到底有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讲一个什么故事呢?我默默地想。我听过最好的中国爱情故事,当然还是杜丽娘和柳梦梅,因一人而死,又因他重生还魂的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不能与死,死者不能复生,皆非情之所至」。杜丽娘的故事简直就是耶稣复活的中国文化版,可见能拯救中国人性的,或许必须是遇见该死的,一心一意的命中注定吧。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这怎么用英语表达呢?他们肯定会问我,是不是有一个上帝,让杜丽娘复活去见柳梦梅?或者,杜丽娘死了三年尸体早就腐烂,怎么可能会还魂,还魂后不还是腐尸吗?是啊,在一个短暂的介绍里,连基本概念理解都有偏差,人们更倾向于一听到他们熟悉的元素,就马上依据各自经验做出判断,谁能静下心来,听人家把漫长的故事讲完再评判呢?于是我选择一个相对简单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却不知怎的,讲到英台去山伯墓前大哭,梁墓突然开裂,英台进入坟中,听众中突然出现了惊叫,就连开小差的艾山也回过神来,追问后果。我知道我还是讲不好故事,硬生生把浪漫爱情讲成了恐怖大片。关于最后的化蝶,他们更是转不过弯,问我,他们是不是佛教里那种轮回转世,下辈子变成蝴蝶什么的。我说不是,是现变的。我读到他们脸上迷惑的表情。看来我还是得跟他们扯概念,关于化身的概念可能来源于印度教,也可能来自中国传统云云。最后实在不知怎么表达,看到眼前的茶杯,我就说:「这个故事的思维就是这样的,而且中国神话传说里很常见的就是,我这个人,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变成我眼前这个杯子。」当然这样的解释有点奇怪,但幸好他们终于有点明白了,否则我都要准备用动画片里变来变去的巴巴爸爸一家做例子了。当我举完杯子的例子后,实诚的斯里兰卡大叔惊恐地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我:「 你讲的这个故事,在中国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吗?」

当时的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后来,英语课上完了,我们也离散了,奔向各自的命运。很多年过去,回首再望,才发现当年的英语课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我们都以为自己在讲故事,可最终在时间河畔临水自照,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是故事在讲我们:

讲故事的艾山自始至终是现实主义者,最终拿到法国护照,活跃于政坛,继续痛恨一切传说;阿力克斯在美国做了哲学教师,夫妇和鸣,生了好几个帅哥和精灵合体的小孩。而我呢,继痴人之后,又几乎扮成男人的模样,去闯荡那些一开始被男人占领的平行世界,遇见命运,一个人进入空墓中闭关,美丽的蝴蝶没化出,幺蛾子倒化出一大群。和斯里兰卡大叔一样,我们的故事一头一尾,都变成了我们故国低配版的传奇。

不过,幸亏当年自己英文不好,没讲出杜丽娘的故事,不然还不还魂不知道了,死一次大概是一定的了。

可是,那个在限定的时空里,用神秘的语言写就我们所有人爱情和命运故事的那位,又到底是谁呢?

限定时空里,我仍然在抬头仰望。摄影:本文作者,2021年2月20日



初稿写于2013年3月2日,终稿重写完于2023年3月3日

十年一稿,马特市首发,参加社区坦白来说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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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2.0 授权

人的語言有限,可我一直在抬頭仰望。你呢?和我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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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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