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75:统一是否一定好?
1982年我访问当年七位旅美左倾青年当中,有两位台籍人士,一是林孝信,一是郭松棻。
我第一次访美的1979年,曾在芝加哥林孝信家住了几天,那时有台湾来的党外人士来访。所谓「党外」,就是指台湾党禁时期国民党以外的反对派政治人士。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台湾的反对派。通过林孝信的联系,我接着在美京华盛顿又见到被称为「党外祖师爷」的元老郭雨新。他们那时候应该知道我有中共背景,但都坦诚与我交换意见。
林孝信原在芝加哥大学读物理博士班,并在美国为台湾的《科学月刊》组稿及担任联络工作。 1971年他投入保钓运动,出版的《芝加哥钓鱼台快讯》是保钓运动寿命最长的一份。
1974年被国民党政府吊销护照,使他没有了研究经费,在美国的居留也成问题,当了「黑市居民」。钓运后期主要分裂为统一和台独两条路线,林孝信两边都不参与,而是致力于推动在海外支援台湾的民主运动。他认为统一、认同中共,所追寻的,是他和台湾人都不了解的事物。台独并不实际,而台湾民主运动却是他们认识和可以实际致力的。他认为钓运不应导致反台独,中共亦毋须反台独,反台独实际上损害多数台湾人要求作主的感情。林孝信并不反中,他和当年的许多党外人士一样,希望中共支持他们在台湾的民主运动。但许多党外人士跟中共接触及到大陆访问以后,发现原来中共更愿意支持国民党,而真正反对的就是台湾人当家作主。
台湾实现民主之后,林孝信在1997年得以回台。返台后,致力推动社区大学,希望借着知识传播,让社会更符合公平正义原则。他在台湾推广通识教育,担任多个推广通识团体的公职,不倦地夜以继日工作,他妻子说他常常一天当三天用。在2015年12月患癌病逝。
1982年访问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孝信,在跟他短短的交往中,我了解到一个台湾人可以为台湾献身到怎样程度。
郭松棻是保钓积极分子,并最早在加州柏克莱保钓会将钓运推向中国统一运动。郭是小说作家,在留美时期,左倾思潮狂热,他沉迷当时西方左翼追求的马克思主义理想,他看到中国《人民画报》上的民兵,觉得连枪都可以发给人民,这个国家的人民多么有权。然而,当他1974年去中国访问42天,整个经验却像一场恶梦,虽然被接待被引导,但他以在中国社会生活的设身处地去思考,感到人民的生存权利和自由都不被尊重。他反省自己推动统运,「不能不说是受中国宣传品的统战,而产生对中国的不实看法,其实那时候中国人民正陷于四人帮时代的绝境。」
1979年我去美国,与几个在联合国工作的前保钓积极分子交谈,其他几个人都还能够谅解《七十年代》前几年刊登许多「非常有用的白痴」的访华文章,觉得势非得已,但郭松棻不能谅解,他说他已经「拒绝看《七十年代》」了,他当面向我表达愤怒之情,使我印象深刻,不能不深自检视自己的过去。 1982年访问郭松棻时,他仍然醉心于研究马克思主义和左翼思潮,但对中国的事情已毫不关心。 1989年六四,旅美华人大多极为悲愤,那一年我见到郭松棻,他对这事件一言不发,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从保钓时对中国的热衷,到这时的冷漠,这是对自己的思想认识多么忠诚、多么认真的人,才会有的哀莫大于心死的表现呀。
郭松棻2005年7月于纽约病逝。他妻子李渝也是作家,2014年在纽约自杀身亡。郭松棻之弟郭松年说,这十年,李渝一直走不出丧夫的阴影。两夫妻是忠于自己思想的压抑悲剧。
1979年4月,我在香港邀约了一些学者和意见领袖,举办一次「中国统一前景座谈会」。那时候,《七十年代》摆明是左派杂志,许多被邀约者都拒绝参加,因为想当然会是中共的统一观点所主导。但仍然有右派政论家徐东滨和中国问题专家金思恺参加。左派的就有《新晚报》总编辑罗孚。当时无论左右,都认为统一是天经地义的,但有几位在中文大学任教的台籍学者,出席这座谈会,并提出对当时来说颇具震撼性的说词。其中翁松燃教授提出:谈统一问题,若在中国大陆谈是一个方向,在台湾谈是另一个方向,都无法真正畅谈,而在香港谈就不一样了,可以畅所欲言,也就是说,香港的存在,对于我们讨论问题有相当的好处。这是因为香港还未统一,统一就不能了。因此他提出问题:统一是否一定好,不统一是否一定不好。
这段话,在当时香港左右派的参与者听来,无疑相当刺耳,但又很真实。我也因这段话,而在思想认识上有了深切的反思: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天经地义不变的「真理」吧。
(原文发布于10月15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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