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斯的朝日- 卡薩布蘭卡的夕陽（1）

5月21日。在佛羅倫斯的最後一日。

早上醒來，查看手機。五點半。

夜間不斷聽到有人在樓下的小街上高喊，高談，高唱，高呼。好像是有什麼聚會，也好像是有人前呼後擁、呼朋喚友從這裡走過。一陣喧嘩的人聲逼近，停留，再遠去。再一陣喧嘩逼近，...。如是不知反覆了多少次。

眼下人聲已經消散。

在夜半歌聲或呼喊聲的間隙，居然能睡得不錯，能見縫插針地睡，對窗外街道上的聲音沒太在意，也沒覺得太困擾。

畢竟是在佛羅倫斯，身在夢幻多年的城市，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吶。能睡得不錯也是因為夠疲勞，睡意充足，沒有餘暇的抱怨。

昨天又在這座城市走了三萬來步（在羅馬也有一天走了三萬多步）。旅遊或遠足的最重要樂趣之一就是由疲勞而來的難得的睡意。但這種樂趣也常常是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因此而屬於可遇而不可求的運氣。

查看過時間，再順手用手機寫日記。

從睡眠中剛醒來，感覺精力充沛，思想清楚，想像紛飛。突然想起昨夜和前夕在半睡半醒中以為樓外街道上的人說的是義大利語，這種想當然恐怕是錯的。

準確地說，應當是各種語言都有。但不記得聽到有人講漢語的，如果聽過，絕對不會忘記。

這民居住所位於交通要道，靠近火車站。操各種語言的抵達和離去的遊客眾多。在這個進入旅遊旺季的季節，這座城市的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人數大約已經超過本地人了。

這棟民宅的窗戶面向新聖母瑪麗亞教堂，Basilica di Santa Maria Novella。名稱是新教堂，其實是古老的教堂，中世紀就存在的教堂，佛羅倫斯最古老的教堂之一。

教堂和這邊的樓房隔著一條短短的街道。對面教堂牆壁高聳。過路的人發出的聲音對地面和牆壁反射，形成一種回音共鳴擴音。這五樓臨街的房間就成了高傳真音響接收器。

這是昨天的發現。但先前白天晚上多次在那街上走，並沒有覺得人聲鼎沸。不得不驚訝人聲可以被如此擴音，這街道兩邊的建築回音和擴音效果跟北京天壇回音壁有一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裡的街道、小巷、廣場、甚至大路除了個別路段基本上都是花崗岩石板或石塊鋪成的，建築牆壁都是磚石，很有利於反射聲波。

五點三十六分。人聲退卻，鳥鳴熱鬧起來。黎明前，一天當中鳥類發聲最集中的時段。聽不出都是什麼鳥在叫。沒聽到熟悉的喜鵲、烏鴉、麻雀、知更鳥、反舌鳥的鳴叫。

聽著鳥叫，又突然想到這裡與羅馬的一個不同——羅馬的街角旮旯、牆根下甚至牆上，包括在鬥獸場那樣的世界著名景點的牆壁上，到處長著茂盛的野草；但佛羅倫斯的街角牆根下基本上是乾乾淨淨，看不到任何野草。不知佛羅倫斯用的是什麼招法。

幾個小時要搭火車返回羅馬，在那裡上飛機，摩洛哥王家航空公司的班機，飛越地中海，飛越西班牙，飛到瀕臨大西洋的非洲北部，下午在摩洛哥第一大城卡薩布蘭卡降落，過夜。

感覺不可思議。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大詩人李白一千多年前對旅行迅速的感嘆與驚嘆。他的「千里江陵」跟他的「白髮三千丈」一樣顯然是誇張。但現在的旅行速度至少要十倍、二十倍於他帶著誇張驚嘆的速度了。他乘坐輕舟從長江三峽順流而下，時速不會超過每小時三十英里，但現在的噴氣式客機的時速一般接近六百英里，不要一個小時甚至不要半個小時就可以飛躍他所說的千里江陵。

跨國、跨洲的旅程，現在不用半天就可以完成。而且，旅程比李白當年搭舟過三峽更安全，更舒適。旅行變得如此容易。

如此容易，也容易變成走馬觀花，最終結局是遊歷廣泛，心得缺缺。有一利必有一弊。旅行的方便也使旅行的含金量（教育價值）縮水。

容易得來的東西總是難以得到珍重，這也是規律，鐵律，顛覆的真理。

這次出遊前在New Yorker雜誌上讀到一篇論說文essay，聲言旅遊業大發展不是什麼好事，因為旅遊的種種益處常常是虛幻，是迷信；旅遊並不會使人眼界擴展，而是浪費資源，破壞環境（至少增加碳排放），強化偏見，助長虛榮心，是經多見廣增長見識的反面。

想一想，那文章說得確實是很有道理。

但另一方面的道理也並非虛幻。樹挪死，人挪活，人在生活中需要挪動，包括為了挪動而挪動，即使不會增加知識，即使會強化偏見。

五點五十。剛才還鼎沸的鳥鳴變得稀疏起來。看床邊的百葉窗。外面似乎天亮了。

穿衣，把手機鬧鐘定到七點半。下樓。需要早回來，做離去前最後的檢查，提前去火車站等待，要搭高速列車去羅馬。到了羅馬要現買火車票，搭車去列奧納多·達文西-菲烏米奇諾國際機場。

下樓，出門，上街。最後巡視佛羅倫斯。

樓外通往新聖母教堂廣場的小街上沒有人。廣場上的禮品販賣攤也沒有人。

出小街，上大街。零星的行人，零星的小汽車，公車。這座城市還沒有全醒。

垃圾清掃車已經出動，沿著義大利統一廣場Piazza dell'Unità Italiana邊的街道清掃。

義大利只是因為原先小國林立，才如此重視統一。但統一也有代價，至少是語言的代價──諸多國家的獨立的、獨特的語言隨著統一而逐漸萎縮，最終消亡，原先的文化多樣性也隨之萎縮。

但中國並非原小國林立，卻如此重視統一又該怎麼說呢？

簡單的、簡捷明瞭的解釋常常有大漏洞，漏洞大到足以駛過一輛大卡車。這也要算旅遊的發現吧。但待在家裡，坐在自家的書房裡，躺在自家的躺椅上，難道就不會有這樣的發現嗎？

一邊在心裡跟自己辯論，一邊走，觀望清晨的街景。不由得再度讚歎義大利人是有一套，一方面保留了那麼多的古建築，如新聖母教堂，另一方面又能讓以玻璃牆為特色的現代建築跟那麼多的傳統建築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一捲髮短髮的皮膚黝黑的小伙子從街道遠處匆匆走上前來問：English？ You see police? 講英語嗎？你看到有警察嗎？

用英語回答他說，沒見到。他匆匆說聲thanks，繼續往火車站方向快步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猜想他大概是有什麼急事需要警察幫忙。

作為一個義大利的主要城市，佛羅倫斯賴以運作的一個主要產業是旅遊業。遊客眾多為這座城市帶來財運。但也看到旅遊指南說，旅遊業發達也給佛羅倫斯造成問題，其中包括小偷小摸多。希望那小伙子沒有太大的損失。

來義大利之前得到多方面的警告，說是義大利很亂。但一路從羅馬行來感覺秩序良好，但羅馬一些旅遊景點沿街推銷旅遊紀念品的小販較多。但也不是多得不得了，所以也沒覺得亂。看來是因為一路小心，也因為一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