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若涵烟葐蒀满中怀

蒟蒻魚
·
(修改过)
·
IPFS
·
一个陪着香港一浪接一浪走过来的80几岁老人,还有什么世情是他看不透的呢?

晚饭后,想喝水,发现冷水壶空了,倒了一杯热水,等水变温期间便坐下来看新闻,愕然见到美纸在FB写到,「著名画家欧阳乃沾逝世,潇洒地走完九十一年精彩艺术人生」,屏住呼吸把整段文字看完,放下电话,深呼吸,叹一口气,时候到了总归还是要走的……,嘴巴好像无意嚼到一粒花椒,一股细长的麻意从口腔慢慢钻延到心脏,一圈又一圈,把心脏缠得密密实实。忍住眼角的酸意,拾起电话把文字再读一次,拿起手边的水杯,大喝一口水,来不及吐出,热辣的水已经顺着喉咙,直接冲进心脏,就着一股烧心的疼痛,眼泪就流下来了。悲哀的黑色雾霭再次轻轻地飘落在心头的香港之上。

我的朋友之中认识欧阳乃沾是谁人的并不多,某次饭聚,不记得因何缘故我说起欧阳乃沾,朋友听到还笑说,这个名字真有趣,令他想起奶占多士(奶油果酱吐司)。我补充说明欧阳先生的儿子是欧阳应霁后,朋友马上说,「哦,那个饮食节目主持,乃沾原来是他老豆啊」。我只能用反白眼来表达对好友的鄙视。我的生活与欧阳乃沾毫无交集,所谓沾点边的连结大概是我曾经跟随他的学生学过一阵水彩画。老师提过欧阳先生年纪大了仍喜欢到处去写生,那时候的我满腹心事,每次到画室但求放空自己,居然没有秉承一向八卦的风格,和老师多打听一些欧阳先生的趣事。

欧阳乃沾1931年生于广东,7岁到港生活,是香港本土培育的画家,目睹香港的巨大变迁,始终对香港怀着不渝的情意,被称为平民画家。欧阳乃沾擅长水彩、水墨,极遵从正统技法,正是如此,他的作品反而忠实地捕捉出了老香港的风情。欧阳乃沾写生足迹遍布港九新界,他常说就是在画自己的生活,尤其喜欢画老香港的街市,用色彩带出街市里不绝耳的喧嚣,拥挤中的人情味,每一幅画作都是一封给老香港的悠扬情书。我一向不喜欢油画的厚重,只喜欢国画与水彩画的轻盈透薄,而两者之中我又更为喜欢后者。国画用色通常较单调,总是想在淡寡中体现一种高风亮节。水彩画用色丰富,恰当渲染搭配洒脱的线条便可以勾勒出凡间的扎实,引出娓娓动听的深情。一切我所沉迷的元素:老香港、水彩和线条,都涵盖在了欧阳乃沾的画笔之下,他把我不懂如何抒发的情素轻松地宣之于画作之中。

我一向相信相由心生这一说法,欧阳乃沾的样子自带风骨,丰神雅淡,绝对是粤语残片中心地好又有情有义的靓仔男主角。 2014年9月欧阳乃沾接受冼丽婷访问,文章刊登于《苹果日报》,标题的其中一句──单眼看尽世情,我至今仍记得。冼丽婷擅长写人物,而这一篇亦是所有我看过写欧阳乃沾的文章中写得最好的一篇,将先生的经历,他童稚的一面,他对艺术和政治的看法都写得酣畅淋漓。那个时候欧阳乃沾与其他画家在中环的画廊联合开展,适逢占中运动沸腾之中,冼丽婷难免会问先生对政治的看法,先生说「做人起码要有知觉」,认为占中无不妥,「想讲自己意见,点解唔可以」。虽然先生同记者承认政治是他的盲点,又表明政治的影响无人可逃脱。就着自己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墨猫画,先生说「单眼睇,即系唔好太认真」,一个陪着香港一浪接一浪走过来的80几岁老人,还有什么世情是他看不透的呢?

90年代过后,香港的一切开始变得太过热闹吵杂,人时常感觉是浮在上面的,无论看什么还是做什么也都是仓仓促促,粗糙地一笔带过,似水年华已经不再适用于香港被蹉跎的岁月,流淌在心头的也只有挥之不去的涩意。老香港已死去多时,遗留下的点点念想也终将被时间漩涡吞噬殆尽……可以凭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余下满目荒芜。然而,哪怕时间和现实全然抹杀了老香港,还有欧阳乃沾先生的作品将老香港鲜活地留住了,而这些画作之所以被我眷恋,不仅仅是因为我对先生才情的仰慕,更是因为——那些鲜活的记忆里所藏着的,也是我自己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欧阳乃沾先生(来源:美纸Facebook)
欧阳乃沾先生作品,1994年旧湾仔街市
欧阳乃沾先生作品,1997年深水埗白杨街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