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少年》的真实与模仿── 浦泽直树对柏拉图开的玩笑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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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少年》既没有高举模仿的模仿,但也没有眨低艺术。就如看完《二》,太阳明天照常升起。但没有了《二》和漫画这东西,也没有所谓真实的浦泽直树。没有了《二》,我们也会遗忘了我们都曾经是个「二十世纪少年」:对未来,充满期望与憧憬;对热爱的东西,带着一种谁也无法阻挡的冲劲;对非做不可的事,一味坚持下去。
图片来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学部

原文刊载于好青年荼毒室-哲学部

文|猪文

难度:★★☆☆☆

**警告,本文严重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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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兴趣者,可以一边听着健次之歌一边看这篇文章,应该会更有感觉**

「最后掌握世界的,都是模仿的模仿啊。」── 万丈目如是说。

《二十世纪少年》(下简称《二》)是我其中一部最爱的漫画,作者浦泽直树的前作《怪物》,可能更为人熟悉,给奉为经典,但我更偏爱《二》,因为它不但主题更丰富,不像《怪物》般黑暗到底,浦泽直树天才般的漫画分镜与叙事手法更是让人神魂颠倒。电影版《二》的失败,正是因为电影难以重现漫画独有的分镜和布局。

于我而言,零散的回忆与插叙、以不同的视点反覆记述同一件事是这套漫画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二》所说的故事,若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讲出来,或许太无聊乏味、太天马行空,但浦泽直树却重新拼贴成一套教人无法自拔的漫画,犹如雕刻家将一块平实的石头中,琢出一尊气势磅礡的雕像,实是厉害。

尤记得当年中四,我独一人瑟缩在床边,开着微微的黄灯,一页又一页翻着从漫画店租来的《二》,心里不寒而栗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最近跟朋友谈起《二》,一口气重看了《二》,希望跟大家谈谈这部漫画最有哲学玩味的部分(免责声明:《二》始终是一部漫画,不可能一一对应到柏拉图的哲学理论。我也很怀疑浦泽直树在创作的过程中有否想到柏拉图哲学。所以这篇文章只是我作为哲学人看《二》的时候所作的联想和发挥)。

《二》牵涉的主题很多,最明显的是友情,再之是童年与校园生活,还有各种人性面向的刻划:妒忌、自尊、欲望等等。可以,要数最有哲学玩味的部分,绝对是真实与模仿这个主题。为什么最有哲学味?因为作者仿佛用了一整部《二》向柏拉图开了一个玩笑。要理解这个玩笑,便要从柏拉图的哲学说起。

柏拉图的洞穴比喻与反艺术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比喻,一般名为「洞穴比喻」(cave allegory)。这个比喻是理解柏拉图哲学的重要入门,历来固然有恒如沙数的不同诠释。要明白浦泽直树的玩笑,我们只要明白这个比喻最简单的版本便可:

有一群人被囚禁在洞穴里。洞穴入面有一面墙,这些人都被锁在这面墙前。他们只能背墙而坐,动弹不得。除了眼前的洞壁之外,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背面的墙、墙上和墙后的东西、洞外的世界,他们都看不到。他们背着的墙上有些玩偶,墙后有根火炬,所以玩偶的影子便投射了在他们眼前的洞壁上。这些在洞壁上的黑影,便是他们以为的真实。然而,这些黑影只是玩偶的影子,而玩偶又不外是洞外真实事物的模仿物。

图片来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学部

这个比喻概括了柏拉图的世界观。说起柏拉图哲学,最有名的莫过于「理型说」(the doctrine of idea)。他认为我们身处的感官世界,其实是虚假的。那些我们触得到看得到的东西,都不真实。真正真实的是那些触不到看不到的「理型」。所有具体而特殊的事物,都是那些普遍的「理型」的模仿。例如,这个世界有很多根香蕉,有香蕉A 香蕉B 香蕉C 等等。柏拉图认为这些香蕉都不是真正的香蕉,真正的香蕉,是香蕉的「理型」。这个触不到看不到的香蕉「理型」,才是香蕉A 香蕉B 香蕉C 之所以为香蕉的理由。香蕉A 香蕉B 香蕉C 都模仿了香蕉「理型」,所以它们才算是香蕉。回到洞穴的比喻去讲的话,我们看得到的最多是墙上的玩偶,这些玩偶只是洞穴外理型世界的模仿物。

  等而下之,则是模仿的模仿。柏拉图哲学另一个最有名的想法,便是对艺术的负面态度,例如他主张要把所有诗人赶走。他反对艺术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便来自「理型说」。他认为艺术不过是一些模仿真实世界的东西,例如我画香蕉,不过是在模仿现实世界的香蕉;我写一本小说,不过是在模仿现实人生的悲欢离合。若果我们正在生活的感官世界也不过是理型世界的模仿的话,那模仿感官世界的艺术作品便成了模仿的模仿:香蕉「理型」←香蕉A(模仿)←香蕉画(模仿的模仿)

艺术这些模仿的模仿,就如洞壁上的黑影,是最低等的。只有最不自由、与真理最为遥远的人才会视之为真实。陷溺在艺术的人,就如被困在墙上的人一样。爱好真理的人,则应该冲破墙上枷锁与洞穴的桎梏,到洞外认识真正的理型世界。

浦泽直树的玩笑

可是,浦泽直树却对我们说:

「最后掌握世界的,都是模仿的模仿啊。」

整套《二》是以一个又一个复制赢得全世界的过程故事。第一位「朋友」是服部。服部一直想成为健次一样的学校风头趸。为了受人注目日,他不惜安排了「上吊坡鬼屋」的把戏、不惜整个暑假关在家里假装去过大阪万博、不惜上演实验室复活的戏码。但无论如何,服部失败了。

然后他发现了秘密基地,发现了健次他们所写的预言书。他决定抄袭健次的点子,跟山根写出了另一本新预言书。然后,每个人都长大了,唯独模仿者服部坚守儿时的「梦想」,落实新预言书的内容。模仿者征服了全世界。

模仿者的「复仇」,成了整个故事的主轴。可是,浦泽直树的玩笑不只如此。 《二》不单是模仿者的复仇故事,更是模仿的模仿(差点)摧毁全人类的故事。

在西历2015年,模仿者服部被同伴山根背叛,死于山根枪下。可是,「朋友」死而复生,更舍身救了教宗。他因而成为了「神」。世界进入了「朋友历」。这位「朋友」是服部吗?还是别人?是别人的话又是谁?到了漫画最后几页,我们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胜间田。胜间田的名字从第一卷漫画便出现过,但除了知道他最爱做实验和相传在实验前一天死掉之外,我们便对这个角色一无所知。他就是一个仿佛没存在过、像鬼魂般存在着的「真‧边缘人」。就连服部这个「边缘人」都曾宣判他死了,不屑跟他当朋友。结果,胜间田只得模仿那些模仿者,活在世界的最底端:他模仿佐田清带面具,他模仿服部续写新预言书。最后,这个模仿的模仿,成为了世界总统,差点用反阳子炸弹毁灭人类。

所以,万丈目才会说:「最后掌握世界的,都是模仿的模仿啊。」

图片来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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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的世界里,模仿的模仿不是洞壁上的影子,而是世界的王道。这是浦泽直树对柏拉图开的一个玩笑。

改变世界的音乐

模仿的模仿之胜利,不单体现在「反派」胜间田身上,也体现在「正义一方」健次一派身上。音乐──具体来说是摇滚乐──也是《二》中十分重要的主题。柏拉图敌视艺术,《二》却高举了艺术的力量。

在朋友历三年,人们因为争夺疫苗而绝望,但最后使人重新获得力量的,是音乐,是健次之歌。依靠着音乐,人们团结起来了,一路跟随健次从墙外回到东京。打破这些高墙的,是打动人心的摇滚乐。甚至到了「朋友」宣布飞碟将播下细菌,人心惶惶之际,能给予人民勇气的,也是音乐。所谓的「真相」不能使人们相信迦南,但一场胡士托式的音乐祭却能够把人民从封闭的黑暗中,号召出来。是音乐,是艺术,是模仿的模仿拯救了这个世界(不单是音乐,想想《二》中有漫画的段落,漫画这另一种模仿的模仿也在拯救世界过程中十分重要)。

模仿的模仿的魔力

为什么?为什么模仿,以至模仿的模仿会有如此魔力呢?漫画里这个情节为我们提供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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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因为他们不管是什么,只是渴望可以相信的对象」。为什么那些模仿,或者模仿的模仿明明不是真的,也成为了他们相信,甚至祟拜的对象?乃因从一开始人们选择相信什么时,根本不是考虑究竟那东西孰真孰假。他们相信「朋友」,是因为他们希望「朋友」是真的,而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朋友」是真的。我相信,因为他能被我相信。就是如此简单。但这也就是人性。

难道又有分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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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这班享受着健次的音乐的群众。他们又与那些享受着「朋友」飘浮的信徒,真的有分别吗?模仿的魔力在于它在教人绝望的真实中,提供了一个可以信仰的对象。 「朋友」如是,健次的音乐如是,没有谁比谁高尚。

柏拉图意识到人性的可悲,所以他反对民主,主张政治精英主义。在洞穴比喻中,他也说到,看惯壁上黑影的囚徒,看到墙后的火炬、洞外的太阳时,都会感到头眩目刺。要说服囚徒面对这些不安的真实,是很困难的事。柏拉图只是没有如浦泽直树般,想像模仿的模仿终究会征服这个世界,因为柏拉图终究相信人有对真理的热爱(eros)。

模仿的模仿的失败

浦泽直树真的只顾挑战柏拉图,想像一个模仿的模仿征服世界的故事吗?我认为《二》的意义不止于此。虽然上述的内容已充满哲学玩味,但《二》还多走了一步。这也是《二》最辩证(dialectic)、最有张力的地方:模仿的模仿看似征服了世界,又拯救了世界,但终究它既没有征服过世界,也没有拯救过世界。

胜间田终究被健次一派阻止了。他没有完成新预言书的预言。

健次的音乐,终究没有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的其实是贵理子的疫苗。所谓改变世界的一首歌,只是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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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向正在唱歌的人开枪」── 健次随口乱说的话,绝望的蝶野却误以为真。在枪炮、强权面前,音乐就如健次自己一样,显得不堪一击。 「不可以向正在唱歌的人开枪」?连建次也说:「傻瓜,怎么会有这种道理。」

真实的力量

难道浦泽直树其实要提倡柏拉图对艺术的鄙视?难道景仰艺术,不过是虚妄的幻想?

答案,某意义上是肯定的:艺术或者模仿的模仿根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艺术便因此毫无价值吗? 《二》的答案却是否定。

没错,艺术只是不能改变世界的模仿的模仿,但不紧要,这也是我们非做不可的事。艺术的意义不在于它改变了什么,而在于它是我们表达最真实的自我时所必不可缺的通道。

浦泽直树真正对柏拉图所开的玩笑不是「模仿的模仿才是世界王道」,而是模仿的模仿(艺术)其实就是真实本身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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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摇滚乐,还有健次吗?没有了漫画,还有常盘庄的几位漫画家,甚至浦泽直树自己吗?模仿者服部,模仿的模仿胜间田才是那个未忘初衷的人!忘记了真我,背叛了秘密基地的,其实是健次一派才对!服部和胜间田只是个从一而终的人而已。虽然模仿的模仿未能改变世界,甚至是可笑的(想想健次的歌声和「朋友」的烂把戏),但它就是真理本身。在模仿的模仿当中,我们才找到自己。

艺术,甚至一切人类活动,归根究底,都不过一种自我表达。对,健次的歌很难听,但又如何?他就是如此热爱摇滚乐。只有在摇滚乐的世界里,他才能成就最真实的自己。他也只能继续如此走下去。

《二》既没有高举模仿的模仿,但也没有眨低艺术。就如看完《二》,太阳明天照常升起。但没有了《二》和漫画这东西,也没有所谓真实的浦泽直树。没有了《二》,我们也会遗忘了我们都曾经是个「二十世纪少年」:对未来,充满期望与憧憬;对热爱的东西,带着一种谁也无法阻挡的冲劲;对非做不可的事,一味坚持下去。

谢谢这残酷的世界里还有模仿的模仿,还有艺术。

但愿我们都能继续当个二十世纪少年。

注腳: [1] 這裡「真實」的意思是指表現了真我,而柏拉圖的「理型說」的「真實」的意思是指真正的存在。兩者意思或有不同。但宏觀來說,《二》起碼指出了柏拉圖忽略了的,藝術的某種「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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