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命如梦幻泡影,戏里梦死复生:访邱祖胤与丁名庆谈《空笑梦》feat.崔舜华
➤编辑台上的出神与入神
《空笑梦》之中,经常描写到掌偶人与戏偶之间「人偶合一」的状态,也如主角简天阔的母亲崔夜合所说:人就是尪仔,尪仔就是人。这款从凝神、入神、而至出神的状态,教人好奇,是否也会在日常工作的专注状态下出现?譬如,在编辑台的场上与场下,是否也有着类似的神秘时刻?
记者出身的邱祖胤,好不容易熬成资深记者后,转进报社坐上编辑台,报纸必须每日发行,巨大的焦虑与压力,让他甚至一度噩梦,梦见版面上浮现错字,他一醒来,三更半夜地奔回报社校对,神奇的是,果然有个错字竖在眼前。
对编辑而言,错字是永恒的梦魇,之后,邱祖胤接手副刊编务,「副刊的文学性比较强一些,主编邀稿的机率也比较高,特别是〈浮世绘〉专栏,其实接受很多的投稿,而编辑对文字必得有敏锐的嗅觉,要是看见优秀的好作品,那真是不得了的事,办公室里大家互相传阅,颇有奇文共赏的意味,那样的时刻,身为编辑,心底其实是非常震颤的。」邱祖胤说。
丁名庆则表示,长年待在编辑台,确实会累积创造某些神秘时刻。 「编辑工作的优势,是可以深刻沉浸在题材中,因为工作上常得跟人接触,反而更需要保持冷静的距离,不论入神或出神,这种魔幻时刻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说,比如以杂志为例,与做书时全然不同,做书时,可能因为真心喜爱这部作品,也会培养编辑与作者的默契。而做杂志的趣味,则是能见证编辑累积的经验,尤其在企画阶段,不仅从每一块结构中更往深处发掘层次,也能经由同事的协助发想、寻找更有意思的呈现方式。 「当人对了,事对了,便可以创造出一段短暂出神的神秘时刻。」
当进一步追问,若以编辑专业,去策画以《空笑梦》为主轴的杂志专题,会想要如何呈现这部小说的精髓时,丁名庆答道,其实杂志拥有比书更开放的空间,假设是人文类杂志,可以采访小说家、可以采访在世的老艺师,甚至可以去金光戏的代表戏团五洲园进行访谈,甚而策画三天两夜的工作坊,邀请不同世代的创作者与年轻的掌中戏传承者同席,展开跨领域的对话,让师傅为文学人说戏,也让文学人读故事,便有了创作布袋戏新局的可能性。从这段过程中,传统技艺与新世代的表现形式也将会被讨论,再加以工作坊会促发人与人的互动,读者将能观览艺师钟爱的戏偶,更深度地见识戏台后的工作现场。
邱祖胤则表示,这样的专题企画,将会触及不同世代对布袋戏的想像,譬如《空笑梦》中提到的「猫婆斗胡须全」,即指台北最著名的南管布袋戏艺师「金泉同」胡须全(童全),和「龙凤阁」猫婆(陈婆),两人(两组戏班)间互相斗戏的故事。 「日治时期时,戏团与戏团之间的拼斗非常精彩,布袋戏与台湾人的关系亲密又切身,但随着政权转移、时光飞逝,随着电视声光娱乐的出现,大家仿佛突然间忘记了传统的掌中戏,传统布袋戏渐渐地失去了舞台。」
➤「空手追风」、「静观出神」的精妙境界
关于《空笑梦》中再三出现的「空手追风」与「静观出神」两项掌中戏至高至妙技艺,教我们好奇是否与宗教有所典源?否则小说中,怎会恰好有这么神妙的技艺在民间广为流传?
「其实很难说是否具体地被宗教影响。」邱祖胤说道,当时刚好看见《红盒子》的电影预告——高龄八十有余的老艺师陈锡煌(李天禄长子)空手示人,展示某些基本手势,再顺势接偶,这些画面大大地触动了他,因而有了「空手追风」与「静观出神」的灵感。
「为了写小说,我在陈锡煌师傅身边跟了两年,先是去他家里请益,后来则去艋舺玄音社观摩演出,这让我更确信台湾布袋戏的精神就是这两句话了——或许也受到武侠小说的影响,而我主要想表达的是讲手与偶、戏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下笔定调了颇似武林秘笈的这两句话。」
邱祖胤慨谈道来,许多佛经去谈空无,或各种表相及情欲,但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去印证在生活中是另一回事,而「空手追风」与「静观出神」两语绝对隐隐中受到佛道的影响。 「精通一门手艺,必须克服许多心法与技法的难关,当一名艺师从学道、出师到晚年,期间的人生经验一定会影响到表演,而戏也同步地呼应着人生历程。」
➤创作与工作的扞格与交会
同为资深编辑,长年在文字堆里打滚、熬夜、掏心掏肝,在工作与创作之间,在公共空间与私人生活之间,我们猜想,应是存在着扞格与矛盾,不过,应亦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对此,邱祖胤表示,当自己专注于创作时,会试着避开阅读风格强烈的作品,避免因此被影响,而工作上的影响反倒很少。 「人生的历练会让创作愈趋成熟,10年前,我不可能写出《空笑梦》这样的小说,但如今趋近花甲之年,我反而有能力运用时光累积的经验,步步踏实。所以,编辑台或新闻记者的工作经验,以及家庭生活、现实中的各种历练,对写作而言都是加分的。」
丁名庆则自道,他对旅行的兴趣比创作来得高,对他来说,旅行是离开日常化的环境进行状态的转换,「我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旅行计画,想到了目的地就动身,也不做什么在地功课,尽量在旅途中敞开自己。光是这样,就迥异于工作与日常,况且,我非常希望能将旅行所累积的能量带回职场。」
丁名庆且表示,30岁左右,很希望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写作,但总被琐碎的琐事消耗心力,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其实自己没有非表达不可的东西,所以便不去斤斤计较非得区分工作与写作不可。 「透过旅行与阅读,从中可以感受到某种时间的馈赠。如今的编辑职务承担了太多本分以外的工作,一名编辑可能得身兼印务、行销、联络甚至部分的美编,我想最终还是得调整心态,尽量保留获取能量的空间。」
➤图像的语言、语言的图像
两位资深编辑,其实都是高明的画家,画风各有独到之处。当年,未能如愿考上师大美术系的邱祖胤,在见识到科班如复兴美工出身的术科表现后,明了到把画画当兴趣,以及把画画当专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想自己还停留在自得其乐的阶段,但当写作时,我发现,画画其实对于写小说帮助不浅!譬如,我会画下角色的清楚样貌,甚至会当场写生,把现场的环境定位下来,以便更精确地落实想像,并让文字传达更具体的意图。透过画画,除了精准传达人物形象与精神外,甚至可以帮助我调节写作的节奏感。」
对于丁名庆而言,画画的初衷,始于童年顺手打发无聊的乐趣,随画龄增长,他逐渐意识到:画画是说明这世界的方式。 「我还是习惯空档时抓张白纸涂鸦,不过,我已然意会到:绘画是一套语言系统,每个人各拥体系,透过颜色与线条表述对外部及自我的想法。即使我还没想透画画的意义或美学,不过现阶段,比起写作,画画还是比较适合我。」
➤私心偏爱的小说选角
《空笑梦》全篇采用人物志的叙事结构。人如戏偶,戏偶如人,琳琅满目,各具神采。若要说起最私心偏好的角色,也许有无尽的排列组合,但邱祖胤与丁名庆皆各有着相当笃定的选择。天秤座的邱祖胤自述,也许是星座的缘故,他对于形式跟格式心存依赖、力求平衡,而人物志最难之处是要以流畅的线索串联起主角的故事,后来,他藉由画象征角色的戏偶,破解了难关。
「我希望每位小说人物都是有生命的,而写着写着遇到瓶颈时,我于是尝试把人物画下来,后来我发觉:应该画偶而非写实,譬如泉州戏的花园偶真的巧夺天工!早期输入台湾的戏偶以泉州、漳州两地为主,清代末期,泉州雕刻师江加走,因其雕刻的戏偶精美无匹,被称为『木偶之父』,广受台湾人喜爱,从此定调了布袋戏的角色基础,也成为我取材的灵感源头。」
至于小说家本人最喜爱的角色,邱祖胤说,是简天阔的小师叔黄再添。 「首先,他是帮助简天阔全家团圆的关键,也是将布袋戏推向金光戏的推手;再者,他具有说书人的草莽性格。若跟读者讲历史,读者会走神,但人人都喜欢看英雄故事,而简天阔偏偏就不是标准的英雄,所以当小师叔出现时,那股英雄气让人很有感觉。」
丁名庆则表示,自己比较着眼于各角色彼此间的羁绊,但若非选不可,他选择主角的父亲钟文祺与缺嘴师蔡岳飞。 「『缺嘴师』象征了我与非我之间往返的现象面,他将『自我』做到极致,那是文艺人常缺乏的珍贵素质。再来,是简天阔的父亲『乞丐师』钟文祺,他终生无法成为主角名义上的父亲,但他看透一切、又不说破,这份强大的理解力,对于主角与读者来说,都是重要的支持。」
至于小说书名取为《空笑梦》而非主角出身的《黄金楼》,是否别有寓意?邱祖胤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单纯,「〈空笑梦〉是蔡振南的代表歌曲,这首歌非常契合布袋戏的调性。另外,我觉得这部小说也是对自我的再反诘——人生如此复杂、充满矛盾与突兀,人生如梦,戏如人生,是故,『空笑梦』这三字可以同时演绎戏梦与人生。」
此外,邱祖胤也谈及台湾掌中戏大师李天禄,他将李天禄定位为天才,幼时即崭露掌中戏的天份。李天禄晚年出演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在国际上发光发热,他已经不仅是一名艺师,而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空笑梦》里的很多灵感,其实来自于《戏梦人生》,但当假设主角是一个残缺者,或者是一个来不及攀顶人生高峰、就跌倒落魄的李天禄,他要如何重新站起来面对现实人生?即便他一度怀疑自己、也曾经背叛他人,但每个人终究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这是这部小说想要传达的关键意义。」● (原文于2022-09-05在Openbook官网首度刊载)
空笑梦<br class="smart">作者:邱祖胤出版:远流出版
作者简介邱祖胤<br class="smart">文字农夫,三个孩子的爹。 1969年生于新北双溪,辅仁大学中文系毕,曾任中国时报文化组记者、人间副刊主编。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长篇小说《少女妈祖婆》入围台湾文学金典奖,《心爱的无缘人》入围台北书展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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