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書摘| 祥子,就是「新時代」下中國年輕人的樣子

阿川
·
·
IPFS
·
老舍在尾巴處寫,“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中去”,今亦如此。但我想,大概做野獸也沒什麼不好。若是被逼成野獸的人多了,總該團結起來,把那些大講法理,空談仁義的人拉下馬來,趕出叢林。讓他們知曉知曉,誰是叢林的主人。

老舍的《駱駝祥子》,是我小學時候的官方推薦書目,但我到今天才把它讀完。細琢磨起來,在幼年時期錯過這部傑作並不是件遺憾的事兒,反倒讓我慶幸。因為即使是早早讀了這書,我想必也無從理解祥子的境遇,最多是在老師的講解和中小學生讀物的批註中看些正確的廢話,諸如舊社會吃人、戰爭年代動盪不安之雲雲。

倒不是說這些註解不對,只是它們站的位置太高,其閱讀的視角中沒有“我”,見不到讀者與作者的共鳴,也並沒真正去闡述小說文本的細節,更未將這些細節與現實相勾連,於是顯得空泛。

而要想弄清楚祥子的心情和處境,非得在這世道裡吃上幾個悶虧,再將自己的經歷與情感代入進去才能有所體會。

祥子在舊社會遭遇的那些事兒,不是僅舊社會才有的。所謂「新時代」的年輕人們,或許在絕對物質層面上看比祥子要優越些,但從內心的感受來看,從個人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來看,駱駝祥子其實就是21世紀的中國許多年輕人的樣子,而具體的表現稍有不同。

因此,今天我們再讀《駱駝祥子》,就像是在歷史的輪迴處觀照自己的生活。

買車夢

祥子是個車夫,不是影視劇裡扯著馬韁繩大喊「駕駕駕」的那種,而是北平城裡頭兩隻肩扛著車把子和客人,拼了命往前跑的「人力車」。他十九歲幹了這行,最大的夢想就是存錢買輛自己的車,這樣就不用交租金給租車行了,存下的錢就能拿來成家立業。對祥子的「買車」心理,老捨有一段內心細節的描述:

無論是多麼好的車,只要是受造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像背著塊石頭那麼不自然。是指稱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去胡亂碰撞;可是這只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

對祥子來說,租來的車不踏實。究其原因,一是租金太高,賺來的錢都交租去了,拼了命幹活也是給別人做嫁衣裳,未來看不到希望;二是租車就像把命門交到了車主手裡,人家可以靠這個拿捏你,總高你一等。

此外,還有個隱含的心理老捨沒明寫,但讀者該能讀出來,即祥子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社會不給底層人民提供基本保障,遇上突發事情(如疾病)你就玩兒完,因此能有輛車子作為資產攥在手裡,才讓人覺得安全。

如果是今天的中國年輕人讀祥子,還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兒。這段話裡若把“車”換成了“房”,竟是嚴絲合縫地扣上了當下中國人的心理,毫無違和感:

無論是多麼好的房子,只要是受造的,他住著總不起勁,好像背著塊石頭那麼不自然......收拾自己的房子,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

老舍在抗日戰爭前後寫完了這本書,到如今也近百年了,雖世殊事異,人的心裡還是為著生活的不踏實感,拉著沉重的負擔往前爬。這裡頭固然有天生的人心思定,可不能否認的是,社會環境並沒有變得太好。

每個人都想把一切緊緊攥在手裡,這正是因為一切都難以獲取,且輕易就被剝奪,就像水愈少的地方,樹就會把根扎得愈深,它也不想費這個大勁,可這是樹的「不得已而為之」。

租車命

看起來,祥子的買車夢是大有希望的。他年紀輕,身體健壯,且願意吃苦,在拉車的行當裡也屬於“高等車夫”,確實能賺些錢。

他和那些十一二歲就把身子跑壞了的小車夫不同,與那些四十歲以上已筋骨受損的老車夫也不同,有他的身體做基礎, 「說不定很快就能拉上包車,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兩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能達到的一個志工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在辦公室裡哼喲敲著鍵盤的程式設計師大概也是這麼想的。當然,想在自己工作的一線城市買房,大多數「數位民工」是想都不敢想了,不過只要自己努力幹活,拼著35歲被辭退之前的精力與身體,好歹能回賺幾套老家的房子,就算到時候改行,今後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工與目的,絕對不是夢想!

祥子瞧不起那些同行的「工賊」們。他們生活沒個精氣神,總是把自己打扮得邋邋遢遢,拉起車來從不賣力,講起價來倒十分雞賊。他們平日賺點錢全拿去享受,去「白房子」睡妓女,到茶館裡頭泡一天。

這些都是祥子不屑去做的事。他出門拉車從來都是乾淨,拼了命往前跑,平日里卻只吃維持力氣的餐食,只喝茶館最差的碎茶,就連生了病也從來都是硬扛著。

他有要燃燒的夢想,和那些麻木的人絕不一樣!

我剛畢業的時候也有過這麼一陣,上班來得早,下班走得晚,遇上事兒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攬。像在學校裡討老師的歡心一樣,年輕人希望老闆能看到、賞識自己,卻不知道老師是要栽培你,所以會為你本身的上進而由衷喜悅,老闆卻只在乎你作為“燃料”產生的動力。

但祥子畢竟是打工人中的翹楚,就這麼硬燒了三年,竟真買上了自己的車,他的夢也越做越大: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著為車份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幹上兩年,至多兩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它也可以開車工廠了!

這時候,祥子就像剛還完房貸的你我了。未來一片光明啊,從此再也不用為房東打工,賺來的錢都是自己的,沒準今後也能做個包租公呢?從這兒來看,我們還是比祥子運氣好,因為房子暫時還在升值,可祥子的車很快就沒了。

沒來由的,他被外頭打仗的兵搶了一遭,辛辛苦苦幹了三年的車突然就沒了,還要給人家做隨軍僕從,今後脫了身還得重新幹活攢車,人生有幾個經得起精力消耗的三年呢?大家都知道這事兒不公道,可在槍子兒面前沒人為他主持公道。

讀到這兒,我老念起那些被蛋殼騙了房租的人,那興許是家人狠心掏出來給孩子城市裡立身的資本,又或是租客本人賣命加班掙來的苦錢,結果也是說沒就沒,晴天霹靂一般。

大家都知道這事不對,但誰拿騙子也沒辦法,警察和法律都失效了。可以想像,有人也像祥子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不停問自己:憑什麼啊,憑什麼呢,憑什麼我他娘的要受這委屈?

但這些年輕人可能比祥子更憋屈,因為祥子是被實打實的槍和砲威脅了,還有個仇恨的對象。但如今這年頭,槍子兒變得更柔軟、更無形。看起來人有權利、社會有秩序,法律卻保護不了你免受侵害,復仇者倒因法律而不能使用暴力。最後,你甚至找不到一個實體去辱罵、發洩。

乍一看,似乎官府和蛋殼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人家都佔「法理」。官府依法辦事,蛋殼依法破產,誰也不用負責,最終只能籠統歸結於“資本之惡”,而對個體而言獨一無二的青春和精力,只能是無處伸冤地白白消耗了。

心裡苦?自躲角落哭去吧,誰管你呢,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說的就是這事兒。

祥子的黑化之路

從軍隊逃出來,祥子順帶偷了幾隻駱駝,賣上三十塊錢,就又回了北平。

照理說,吃了這麼大的虧,不如回鄉下種地吧,但年輕人對城市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渴望:

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這座城市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裡餓著也比鄉下可​​愛。這裡有的看,有的聽,到處都是光色,到處都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裡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裡,要飯也能要到蕎湯臘水的,鄉下只有棒子麵。

被當兵的欺負了一頓,祥子還是選擇回來,他相信這座城市不會辜負他的努力。所謂的“相信”,建立在城市的繁華這一“客觀事實”裡,又牢牢地靠在祥子對良好物質生活的希冀上,是主觀與客觀共同構建了這一“相信”。

但祥子也意識到,自己原本那講究尊嚴的做派是拿不得的,這城市只獎勵不要臉的人,如雨水在糞坑里變得黏稠,他開始了一場黑化:

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於那些老弱殘兵......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隻惡瘋的野獸。

祥子的這番轉變,我體會是頗深的。從前上學的時候,不知道賺錢艱難,買東西從不還價,就算明知人家坑了你,也只是笑一笑就過去,全當做慈善了。

畢業後獨立,吃穿用度一下子壓了過來,又想起每月微薄的死工資,我只覺錢這東西是用一分少一分,便心疼了起來。窮困到極點的時候,就連坐個10塊的摩的也想還到8塊,哪管這開摩的的也是走投無路了才來幹這行,生活比我難得多。管不了那些了,能省2塊是2塊吧。

對他人的悲憫之心,以及自身的體面與尊嚴,全拿來換了錢。生活的難,都包裹在祥子這種細微的內心轉變裡了。這是得窮過才明了的,讀到這兒,你就會心一笑。

儘管黑化已經開始,祥子還是有底線的。他開始搶老弱病殘的生意了,平日也多花點錢享受了,但拉起車來卻還賣力,總對得起座客出的價錢。他也還是想著要買車,想著今後的小日子。

但不久後,祥子賣駱駝攢下的30多塊錢被官府裡的偵探騙了去,娶的老婆又難產死了,他的心靈和身體也因為這些事受了打擊,完全變了個人。他開始抽菸酗酒、偷懶耍滑、沉迷嫖娼,甚至和包車主人家的姨媽搞上了,染了一身性病:

病過去之後,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身量還是那麼高,可是那股正氣沒有了。肩頭故意往前鬆些,耷拉著嘴,唇間叼著支煙捲。有時也把半截煙放在耳朵上夾著,不為那個地方方便,而專為耍個飄兒。

他再也不想著什麼買車發財,成家立業了:

眼前的舒服驅走了高尚的志願,他願意快樂一會兒,而後昏天黑地睡個大覺;誰不喜歡這樣呢,生活既是那麼無聊,痛苦,無望!生活的毒瘡只能藉著菸酒婦人的毒藥麻木一會兒,以毒攻毒,毒氣有朝一日必會歸了心,誰不知道這個呢?但又誰能有更好的主意來取代這個呢!

這時節,祥子已有了「三和大神」式的心境,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能吃點好的就吃點好的,明天會如何?想它幹什麼呢,接著奏樂接著舞。 「及至想到不該這樣浪費光陰與金錢,他的心裡永遠有句現成的話,由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有一丁點好處沒?這句後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麼,誰能攔著祥子不往低處去呢?

越是曾經有理想有激情的人,被挫折完全壓垮之後,就越是負面沮喪。熱情與消極就像個蹺蹺板似的,不是這邊就是那邊,萬無折中的道理。

可若是在一個有保障的社會,墜落者會被輕輕地托起來一些,就像日本的所謂“平成廢宅”,放棄理想了也能做點兼職輕鬆活著,有吃有住。

但不論在我們的新時代還是舊社會,不往上爬就得往下掉到底,做躺在日租房裡吃掛逼面的“三和大神”,抑或是一無所有的“祥子”。這個叢林,樹砍了幾片,草換了幾茬,人吃人的事兒一直沒變。

到了最後,祥子丟光了一切,把信任自己的老闆和朋友借了個遍,卻一分錢也不還。他揣著舉報「社會主義者」賺來的六十塊錢,哆哆嗦嗦逃出了北平。北平城也再也沒那個踏實拉車的祥子了。這時候,再回頭看小說的開篇,祥子何等意氣風發: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高很大,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歲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熊,與直硬的背;扭頭看著自己的肩,多麼寬,多麼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繫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任誰也想不到,幾年過去,祥子就成了個「耷拉著嘴」的老油子。讀完這本書,只像看著一團夢的火在狂風中顫抖、在暴雨裡搖晃,在陰暗的夜裡放著些微的光,滿心希望著不久後就要燒起整座森林,最後卻還是燃盡了自己,在那個接近0的點倏忽而滅了。沒有比這更讓人唏噓的故事。

老舍在尾巴處寫,“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中去”,今亦如此。但我想,大概做野獸也沒什麼不好。若是被逼成野獸的人多了,總該團結起來,把那些大講法理,空談仁義的人拉下馬來,趕出叢林。讓他們知曉知曉,誰是叢林的主人。

縱觀史書,所謂革命,不就是因為被驅逐的野獸太多,而高高在上的人類太狠了嗎?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CC BY-NC-ND 2.0 授權

喜歡我的作品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續這份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