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驯鹿走——在边境流转的图哈人(下)国界内的边界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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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驯鹿的数量终于回到3000只了,所以要庆祝啊。你说是不是很壮观?」他眉毛上扬,藏不住骄傲。
 本文为2021桃园钟肇政文学奖报导文学组副奖作品-部分修改并节录

冬季营地

我一路与巴雅尔在充满松针与苔藓的森林中,骑着马漫步,不时停下来采集灌丛中的蓝莓与红莓。不久后,我们来到结满毬果的松树林,巴雅尔神秘兮兮地拿出藏在马鞍下的两个大麻布袋,一个冲刺,踏着松树一根接一根的枝条,如一阵风,眨眼功夫抵达树顶。他一边大力晃动各个树枝,一边将毬果向下扔,毬果如雨般落下。我赶紧拾起满地毬果,装入袋内。我们留下一小袋在马上一边拨掉果鳞,将种子壳去除,吃起松子。剩下的可以运到城里卖,赚点小钱,或是送给路上遇到的图哈人,建立友谊。

穿越于森林中,不时会与正在迁徙的图哈人相遇,好几十头驯鹿一字排开,较为壮硕的驯鹿身上绑满锅具、防水袋、各式衣物。每次相遇,我们就会停下来交换情报并分享食物。

这日,骑行在森林中突然听到「呦伊──」的声响。声音宛如置身山谷,在树与树延伸的枝桠间回荡。鸟鸣戛然而止。巴雅尔示意要我不要急着询问,再等等。 「呦伊──」。一片寂静。 「呦伊──」。声音越来越大。 「呦伊──呦伊──」。

伴随着越来越靠近的声音,地面开始有些晃动,有什么正踏着土地而来,透过地面传到我们的所在地。一位拿着木杖、骑着雪白驯鹿的老人出现在视线之内,后面有好几十头驯鹿。 「这是我们今晚要待的三户人家的驯鹿,应该有六十几只吧。」巴雅尔笑着对我说,一边大声「呦伊──」地喊着向对方示意。不用特地看手表就知道,这是傍晚要将驯鹿从森林中呼唤回来的时间。

冬季营地通常会设在森林之中,防风防暴雪。这个营地很大,甚至有搭建围栏以集中驯鹿,也有各种整地而留下的新痕迹,应该是刚搬迁没多久。向这里的三户图哈人打完招呼后,我们被招待驯鹿奶稀饭。

冬季营地

晚上,我们堆叠好柴火,升起户外营火。几乎所有营地的人全都聚集在一起,除了我们及图哈人外,还有德国夫妇以及他们的蒙古向导。大家裹着大衣和毛毯,巴雅尔则穿起蒙古袍,斜靠在预备用的木柴堆上。大伙喝起驯鹿奶茶及德国人带来的伏特加,一边分享各自国家的民谣与音乐,轮流唱起歌。

我打开关机已久的手机,想起几首适合在此时拨放的音乐。现场一片骚动,巴雅尔与图哈人家睁大眼睛看着我。这是1990年代成立于图瓦共和国Yat-Kha乐团的歌,他们以融合摇滚与传统音乐,特别以一种流传于蒙古、哈萨克与图瓦的特殊喉音唱法——呼麦闻名于世。不要说曾经去图瓦读书的巴雅尔,目前50岁以上,来自图瓦的图哈人几乎都还会说图瓦语,这些歌对他们而言有种异样的乡愁感。仿佛疏通堵塞已久的记忆河道,男主人塔尔塔望着火堆,难得侃侃而谈。

国界内的划界

有很长一段时间,图哈人是不能打猎的。这对在森林中游牧的图哈人而言是件煎熬的事。传统上,图哈人相较起世界上其他的驯鹿民族,几乎是不会食用驯鹿肉,对他们来说驯鹿是家人,因此平日的肉类来源几乎是取自山林,依靠狩猎取得的各种野生动物为食。

不能打猎的起因是蒙古政府在经济改革没多久,便将图哈人过往游牧的部分区域划进库苏古尔国家公园。原先,在那个还是共产主义的年代,蒙古政府除了从图瓦买进驯鹿,分配给牧民饲养外,还分发猎枪给牧民,鼓励民众狩猎。大量毛皮输往苏联及中国,也造成野生动物的浩劫。因此在成立国家公园后,蒙古政府强烈禁止民众狩猎。对图哈人而言,影响他们的并不仅是国与国之间的边界,还有国家内部画设的那条界线。

塔尔塔说政府有补助养鹿津贴,但那些钱实在不多。有些图哈人不得已开始食用鹿肉,或是将驯鹿卖掉换成金钱,以支撑家庭一阵子的生活。有些年轻人干脆放弃饲养驯鹿的生活,去草原上找其他工作。塔尔塔一家则是靠着他和他姊姊在外地工作勉强撑过。据说那几年,驯鹿的总体数量从鼎盛时期的3000多只,一口气下降到600只左右。

当然,我知道不只在蒙古,世界各地都有因为过渡猎捕而禁猎,打着保育旗帜圈地划设国家公园的类似情况,就连台湾也不例外。最后的差别只在于狩猎文化能否受到时代的考验,在名为科学的信仰下,被逐渐接受,而有条件的被开放。只是通常真正受到影响的不会是多数人,几乎都是国家内处于边缘的少数族群。草原上的蒙古人当然也会狩猎,只是狩猎资源没有森林中来的多,并且他们的肉类来源不是只依靠狩猎,他们有较多的选择,比如他们自己饲养的牛羊,还有流通各地的国内或国外生鲜产品。我只是很讶异,图哈人与蒙古人同样身为游牧民族,许多生活哲学如此类似,只是一同生活的动物与游牧的地点不同,生活上实质的感受终究还是有明显差距。

火依然劈哩啪啦地烧着,微风轻拂,大家一片静默。我看着寒冷夜晚中温暖的火,对游牧民族及现在的我们而言如同生命的火焰。塔尔塔起身,朝火堆塞入新的木材。

蒙古政府一直到最近一两年,因为禁猎已久,科学监测评估野生动物数量渐渐恢复,开始开放部分区域狩猎,甚至出现相关的狩猎法规,规范不同季节可以猎捕的物种及数量。而过去十年,地方政府曾经与图瓦共和国达成协议,从图瓦进口驯鹿,希望能复振图哈人的游牧文化。

事情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对于这些长年与自然为伍的图哈人而言,已经明显感受到另一股威胁正在悄悄逼近。塔尔塔朝自己的小腿比划几下,说明从他小时候到现在,冬天的雪越下越少,以往到小腿的雪,现在大概只到脚踝。冬季缩短,意味北方针叶林带正在往北推移,这是否又是另一个新的边界呢?塔尔塔说驯鹿不耐热,且驯鹿的食草或许会越来越少,这是他目前忧心的事。对年仅22岁的巴雅尔来说,这是他感受不到的,但他也曾听他的父母说过类似的事情。

早上准备放牧驯鹿

我们又喝了一轮伏特加。不知不觉巴雅尔继续哼起旋律,唱起他稍早还没唱完的蒙古民谣。

Элег зүрхнээс уяатай 紧系于心

Энхрий монгол нутаг минь 我亲爱的土地蒙古

Эцэг эхээс заяатай 传承自幸运的父母

Эрднийн алтан өлгий минь 我如同黄金摇篮的祖国

当下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歌词的意境,巴雅尔只有简单向我描述这首歌是世界上蒙古民族都会唱的歌(当然连在场的图哈人们也会),是上个世纪末蒙古走向民主体制后,一位蒙古著名艺术家创作的歌曲。直到我回到台湾,开始学习蒙文,拿着当时录好的歌,请蒙古老师帮我寻找这首歌,以及后续的翻译时,我才得知这首歌真正的意义。

有时候我会想,这首广泛流传于蒙古人心中的爱国民谣,在图哈人心中是否也有同等的地位?蒙古人与图哈人一同经历艰困的年代,有合作,也有冲突,对于这些依然选择跟随驯鹿,继续生活于森林中的图哈人而言,他们心中对于国族边界的定义,大概还是不会完全相同吧?目前的我无法得到确切的解答,我只知道将来必定会再度踏上那片土地,继续追寻。

冬季营地的围栏

再度启程

当然,并非所有图哈人与蒙古政府的努力都徒劳无功。隔日回程,巴雅尔在马上吃着我们那日采来的松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趣事的脸,兴致高昂地与我并排骑行。

「你知道蒙古每年夏天都会举行那达慕(蒙古传统运动会)吧?查干诺尔也有喔!」他眼睛发亮,语调高昂。 「不过跟蒙古其他地方有一点不同。」

一回到家,他马上拿出笔电,按下影片的播放按钮。只见画面中的他身着铁灰色蒙古袍,头戴蒙古毛帽,手里拿着长杆,坐在一头雪白的驯鹿上。他轻轻踢驯鹿的腹侧,嘴里发出「恰恰」的声响,驯鹿带着轻巧的步伐开始往前奔跑。接着画面越拉越远,几千只驯鹿往草原的另一端狂奔,扬起一片沙尘。影片名称打着一串西里尔字母,后面日期显示08.2019。

「今年驯鹿的数量终于回到3000只了,所以要庆祝啊。你说是不是很壮观?」他眉毛上扬,藏不住骄傲。

本系列分成上中下三篇,本篇为最终篇。若是支持,欢迎按拍手键或打赏支持,也非常欢迎留言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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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期望以人地關係的角度紀錄世界。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報導文學獎、鍾肇政報導文學獎。文章散見轉角國際、上下游副刊等。自從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peiliao1120[@]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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