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人生飯桌 · 第五天

镜禾
·
·
IPFS
·
分享一次令人唏噓的午餐。

午餐時間,麵館的人很多。我們坐在正對大門的長方形木桌旁。北方的春天還有些涼意,正對風口,碗裡的面很快就被風吹冷了。

她瘦了很多,半高齡的毛衣空落落的,極不合身,以致於在她低頭吃麵的時候,透過脖頸隱約可以看到瘦削的肩膀、鎖骨。我小心翼翼地陪她吃麵、說話,盡量挑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東拉西扯,生怕說錯了哪一句,觸動她的情緒。她只是點頭或搖頭,頂多簡短回應倆句,冷淡的態度更讓人心疼。

忽然,她噗嗤一笑。我抬頭看見她的笑容裡分明有晶瑩的眼淚,眼角濕潤,眼神卻堅定、有光。她深呼吸,想要努力保持狀態。我不敢再多說話。

吃完面,她還要趕去上班。根本沒有閒工夫哭哭啼啼。要不是碰巧來她的城市出差,大概也不會見面。在別人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常常不知所措。她懂我,知道我要來出差,卻主動邀約說只能請我吃個面。我很想抱抱這位朋友,又擔心過於矯情、突兀,雖然我知道面前這個瘦弱的身影多麼需要溫暖的擁抱。

她讓人再一次深刻地明白,身為女性,愛情有時候是充滿誘惑的危險,而將自己完全捆綁在男人身上,就如進入了迷宮,你只能祈禱前面還有口子可以出去,別無他法。而現實的殘忍之處也在於,不管你是否是高知女性,只要選擇了這條路,掉入「迷宮」之風險的機率就很大。

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沒人相信碩士畢業的她,如今所謂的上班竟然是作家政公司裡的清潔阿姨!

「你不是想抱抱我嗎?」我們吃完,走到麵館門口。春天的陽光此刻終於帶來了一絲暖意。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大氣是我一直很欣賞的,完全不像我這般扭扭捏捏。

「會好起來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儘管找我。如果想要散心,去南方,去我那裡住幾個月。」我抱了抱她,輕拍她的後背,將自己憋了半天的安慰說了出來。

「謝謝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只是結果不如預期。呵,這不就是生活嘛,總是意外連連。」她望著我,眼神有疲憊但是無比堅定。

如果說人生有至暗時刻,過去三個月對她來說,應該算是跌入到了至暗的深淵。如今,她想要自己的雙手,一步步,一節節爬上來。她要脫胎換骨。

當她說要出來找工作的時候,不管做什麼,我都支持她。因為,她在向上,在努力走向自己的光明。她目前的狀態和工作,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我們不算很熟,只是生活裡總那麼有一種朋友,並不需要依靠逛很多次街,吃很多次飯,醉生夢死的娛樂來維繫。即使許久未見,依然一見如故。

因為趕著下午1點30的班,她急忙就走了,走之前強調說等下次有機會,她再在家裡做飯給我吃。看著她瘦削的身影離去,我實在想像不到過去的幾個月她怎麼撐過來的。煉獄般的痛苦或許給了她一個重新檢視一切的機會。

她出生在小鎮上,從小成績優異。然而,在她的老家那邊,女孩遲早要嫁出去,因此即便成績優異,也不代表一定可以上大學,除非成績特別拔尖,她並不是拔尖的。

幸運的是,她有一位要面子的父親,有點學識;母親則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父親打心裡覺得他的小孩一定都是大學生,不然丟不起人,所以義無反顧地送她上了大學。她上學成了掙榮譽、面子的方式之一。大學畢業後,她繼續讀了碩士,主要是因為這個可以讓她的家人臉上更有光彩。

一畢業,壓力撲面而來。一方面是工作,更重要的是婚事。她曾常慶幸說,唯一沒聽父母的(其實就是父親的),就是大學不准戀愛這件事。她遇見了他,義無反顧地走在了一起,像乖乖女突然的叛逆爆發。

在父母的催促下,她碩士畢業倆年後就結婚了,當起了家庭主婦。他的工作光鮮,父母很滿意。每次回家,他在她家的待遇明顯比她還好。有一次,她過節喝了點小酒,看著為了他忙裡忙外的父母,她進廚房問父親道,難道她讀這麼多書,就是為了給家裡找個最合適的女婿?父親回答說,要不然。女人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的。家裡沒個可靠的男人,怎麼行?男主外女主角內是傳統,主外的人混得好,你才能有好的生活。一向沉默寡言的母親在旁邊附和說,可以了,你看整個村子裡就屬你嫁的最好。

也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恨自己是個女性。卻也無可奈何。婚後幾年,她連續生了兩個女兒。婆家一直想要孫子,第一胎是女兒,於是迫不及待地催生了第二胎。

第二個女兒降生時,一家人雖然極力掩飾失望,但她能感受到全家無聲的嘆息。那一晚,她躺著醫院的床上,淚如雨下。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她看到一家人的失落,腦海裡第一念頭竟然是「我怎麼這麼不爭氣,又是女兒呢。要是個男孩,多好」。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才發覺,原來自己早已深陷周圍的影響裡,也急切想要個男孩,然後竟還因此貶低自己,自責無能。

小女兒的出生,佔據了她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待小女兒上幼稚園,感覺終於可以暫緩一口氣了。對方家裡開始勸導再生一個。她毅然拒絕了。這些年,她理解他很忙碌,賺錢養家不容易,但她也不容易。獨自帶著倆女兒。沒日沒夜,全年無休。而也是這麼多年,倆個人一個在外打拼,一個在家獨守,早已沒了當年那股義無反顧的激情。他對於她的拒絕,也默認接受。

她以為大家就這樣平安無事,各自掙扎在日常裡生活吧。只要孩子們健康,開心,一切都可以忍受。有時候,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當年的母親,沉默寡言,任勞任怨。

她的生活裡除了家事還是家事。有時候他會因為一些小事抱怨、發怒,她累得連吵架的力氣也沒有了,認為他可能是工作太累了,需要發洩,只能任由他發火。有時候她會有種幻覺,自己是作為獨立的個人,還是只是一個附屬品而存在?

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某一年她作為新晉領導的「最佳家屬」上台領獎發言,在一套官方說辭結束後,大家鼓掌。她有些感慨,感慨於在場的「最佳家屬」都是如她一般的女性,沒有一個男性。

男人們在杯觥交錯間志得意滿,她掛心家裡的孩子們,提早回家泡好蜂蜜水等待醉酒的他回來。

不知從何開始,網路開始宣言女性力量。她苦笑說,何來力量。當人還在「跪著」的時候,也不過嚷嚷嗚嗚的叫喊罷了。她覺得自己像「無骨人」一般生活了很多年,早已有些「站不直」了。不是她脾氣變好了,而是那樣「包容」對方,比較省力氣。

她承認自己低到了塵埃裡,但從來沒有花開出來。只有一片死灰。

他們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好些年。直到三個月前的某一天,他在外面的女人沉不住氣,實在忍無可忍,上門逼宮。

她這才知道,這麼多年的「相安無事」是以他在外面另一個小家的存在為代價的。

她回憶起自己那些當年感覺不對,又懶得去深究的「細節」。她放任自己沉溺到塵埃裡,日復一日,像極了她的母親。這種完全不爭、不在乎的狀態,像一團爛泥,以致於對手都受不了了,直接上門攤牌談判。

她的父母急紅了眼,從最開始對他的憤怒,轉而攻擊她的無能,最後到妥協,請求他們倆和好如初,千萬不能離婚,不然太丟臉了。

知道這個晴天霹靂的那一周,她像一頭瘋狂的獅子一般狂躁不安,嚇壞了兩個孩子。某一天夜裡,她睡不著覺,起來去陽台抽煙,卻發現小女兒的房門半開,推開門卻發現孩子不在。她嚇壞了,瘋了一樣叫喊,小女兒從另一頭的洗手間出來,戰戰兢兢,倆眼紅腫,滿臉淚痕。在那一刻,她忽然冷靜下來。世界突然萬籟俱寂。那一晚,她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一切處理得很快。她如平日一般送了孩子們上學。然後打電話給他,要求立即回家溝通。她問他的處理方式。她明白以她的經濟能力,實際狀況,連孩子們的監護權也拿不到。她知道自己只能任憑對方處置。她想聽聽他的想法。他有內疚,但害怕她拿這點揪住他。於是先炮轟了一陣她的不是,然後是他過得多麼艱難,他並不准備道歉;她耐心聽著,還是忍不住打斷說,你可以直接講希望的處理方式,不需要用策略的。

她一直將一切看得清楚,只是過去這些年,都在作讓步妥協。她經常說,她可以將自己包容的底線放得很低,但不代表她沒有底線。

最後,她確實沒能力拿到孩子們的監護權。不過,她們可以選擇和她住在一起,畢竟這麼多年,她們都在一起;而他在外面的小家,是他夢寐以求的寶貝兒子,還有年輕漂亮的嬌妻,他們三口之家才像是那個幸福之家。他負責孩子們的生活,教育費用。他能給的補償很少,因為一家子等著他養,她卻不想再要求什麼,她需要靠自己從零開始生活。她說,餘生她需要把時間花給自己,把人生的主動權拿回來。

現實往往比電視劇裡更狗血,卻沒有導演安排的浪漫美好結局。她花了三個月時間想出路,想未來的生活,並且安撫崩潰的父母。她說這一次,她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三個月,她瘦了很多,脫胎換骨。可是,我見她的時候,那眼神卻有從未有過的堅定剛毅。春天已經來了,那朵花應該會開出來,因為「養料」正在孕育。



CC BY-NC-ND 4.0 授權

喜歡我的作品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續這份熱忱!

镜禾无知,沉静,觉察。
  • 來自作者
  • 相關推薦

早餐

盛宴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