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64:《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七十年代》月刊在1970年2月创刊。那时文革狂潮稍稍平静,但极左思潮仍然笼罩着整个中国社会,文化生活只有八个样板戏,书店只有马列毛的著作,和两三部样板小说,其他古今中外名著或被烧毁或被收藏起来了。香港六七暴动已告平息,但左派的文化事业无法复元,产生不出既符合中共意识又能迎合香港市场的电影和出版品。左派陷入文化真空中,亲共人士深感文化饥渴。但香港整体社会则在港英平暴与开始改良中,本土文化开始萌芽。
这是中国和香港的政治气候,但国际气候就是另一景况。在六十年代后期西方世界左倾思潮激荡。美国民权运动,「黑人权力」和「学生权力」结合,反越战、反建制运动风起云涌。法国1968年5月发生持续七周的学生运动,出现了总罢工、游行、占领大学及工厂的行动。
捷克1968年布拉格之春及其后遭到苏联的残酷镇压。日本反对美日安保条约的大规模学运抗争。整个西方世界的青年运动,都指向原有的民主体制,指向苏联对东欧的压制权力。左派思潮,特别是西方年轻人搞不清楚的毛泽东思想,竟然在反建制的西方学运中流行。受年轻人推崇的法国存在主义思想家沙特,和英国哲学家罗素,主持一个审判美国在越南战争罪行的法庭。沙特谴责苏联入侵捷克,支持法国学生运动,反对越南战争。他甚至参加了一份支持中国毛思想的左派所办的报纸。
在中国,毛泽东的「无产阶级继续革命」,制造无数悲剧。在香港,由文革病毒而衍生的左派暴动使市民厌恶。但在西方,不明真相的反现有建制的年轻人却有不少人认为毛思想是一条出路。
六七暴动后,香港市民尤其是大专学生,开始排除了不问世事、只顾谋个人自利的心态,关心起社会、世界和人生了。对本土的文化认同固然有了开始,但对身份的认同却不是一面倒向香港,而是有相当多人思考作为「中国人」的身份。 1968年,大专学生发起争取中文合法化运动,以之作为建立民族身份的象征。年轻人在否定六七暴动的同时,亦受西方左派思潮影响。
这是一个西方和香港年轻人思想活跃但又混乱的时代。
创办《七十年代》,是我看到了左派文化真空的时机。中共阵营的出版物,报导或讨论中国大陆的政治社会事务,很难不犯禁;但报导和讨论国际事务,却有很广阔的空间。于是,我在《七十年代》的刊名下,列出「本刊宗旨:认识世界,研究社会,了解人生」。
回想五十年前创办这本杂志,既有对香港形势和世界思潮的时机判断,亦有个人要在左派圈子中创出事业的自私目的。
前文谈到「二重生活的悲哀」。仔细分析一个人的「二重生活」,其实是由三样东西支配的。一是想像共同体,二是事实共同体,三是个体。想像共同体指的是民族、国族、省籍等等的共同想像,受抽象的国家、民族、省籍观念主导的人,渴望融入不同的想像共同体。但它只是一种想像,未必与我们的生活有真实关连。事实的共同体是指身处某种行业,在某个工作环境,或者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形成了事实上的利益共同,话题共同,命运共同。至于个体,就是独立于这些共同体之外的个人,个人的思想,认识,价值观。
许多人对国家民族政党的认同,实际上这些都只是想像中的东西。但这种想像共同体若贯彻到你的工作环境、职业、行业,尤其是家庭中,那就成为你的利益、命运、存在价值甚至安危相关的事了。想像共同体一旦融合到事实共同体之中,那就不再是想像了。个人可以接受或抗拒想像共同体,但在事实共同体中,要坚持与共同体相悖的价值观,去独立行事,不仅会牺牲个人利益,而且会影响家庭甚至安危。
对当时的我来说,爱国主义、社会主义曾经是我的想像共同体。但社会主义祖国的极左思潮,尤其是对毛的歌颂,已经到了违反常识的肉麻程度,我的想像共同体有些动摇了。只不过否定自己是痛苦的事,我仍然期待中国的不合理现象会改变。更重要的,是我既在左派机构工作,妻子又在大陆生活,这种想像共同体已经与事实共同体及利益共同体结合在一起。我只能在事实共同体中,寻找个人的发展空间。
创刊之前,取得左派出版界领导人的同意和支持,上海书局老板方志勇投资。我在创刊词中,提出「盲从太危险」的观念。这当然是常识。但香港左派从1966年前的「社会化」,一下子变脸为「打倒港英」,又忽然一夜间「反英抗暴」收摊,他们怎么没有感觉「盲从太危险」是一个警示呢?
(原文发布于9月20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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