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62:由非常跌入反常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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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极左思潮,是人人都口是心非地宣扬崇高的「大道德」——解放全人类,却把日常道德比如吐痰、排队等丢弃了;人人都知道「大知识」——马列毛思想,但把「食色性也」这些常识给忘了,或不是忘,而是只做不说,于是一旦改革开放,就物欲横流。

1967年10月港英搞「香港周」以稳定人心,11月无线电视启播,12月,一夜之间,街头的真假炸弹突然无影无踪,「反英抗暴」不动声色地收摊。香港大多数市民发现「粉碎港英殖民统治」原来是虚张声势,而港英的坚定维持社会秩序,不受威吓,也使市民意识到,原来香港是个可以久居和值得珍惜的地方。过客的心理,经六七暴动而有所消减。

暴动之后给香港带来的历史性转变,我当时身处左派阵营是完全预计不到的。我看到的是电视、电台、绝大部分报纸所反映的社会意识,也就是香港市民的政治取向,几乎都一面倒向港英殖民政府的政策措施。为带风向,新华社派人到各界别宣导,左报的言论,都从「打倒港英」转为「支持越南抗美」「打倒美帝」「世界革命」等等远大目标,而淡化香港的「反英抗暴」。大多数在左派阵营的盲众继续兴奋。可是我和陈凡等几个朋友私下议论的是:「反英抗暴玩完了」。

我没有看到香港接下来的盛世美景,反而为「爱国」「社会主义」的理想受挫,和「反殖民地」斗争的失败而悲哀。

当然,更感困恼的是,我们一向信任和依靠的「社会主义祖国」,其文革的走向也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中国大陆发生的事态,虽有香港非左传媒的广泛报导,但具体的人和事,我们在香港毕竟没有实在的接触。中国全国的银幕和舞台仅可以存在的八个样板戏,被吹捧得神乎其神,但就「神」到不符合人性的不正常境地。所有样板戏的人物,都没有配偶,极少有爱情,即有也是暗示性的,或点到即止。 《红灯记》中的奶奶(祖母)不是亲奶奶,爹也不是亲爹,但称为「表叔」的革命同志就「数不清」。最神奇的是李玉和从一个重伤同志身上取到的「密电码」,没有送出去时柏山游击队不见影,连李玉和被捕都不来救,一旦送出去,游击队就出现而杀了鸠山。这「密电码」是什么革命神器?这不是现实故事,而是神话。

那时江青指示,革命样板戏要有「三突出」,即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要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没有「三突出」的所有中外文化产品就都是「封资修」(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

主要英雄人物为了革命可以不吃不睡没有性欲,以这种非常、实际上是反常的英雄人物去要求人民,只能使全国人都口是心非,人人说谎,社会也就跌入反常状态。

我那时在心中、脑中仍然盘旋着中外的文学名著。我所读过的伟大文学作品,都是直接间接地揭示社会或人性的阴暗面。杜斯妥也夫斯基写底层人物,逼视着人性的绝望,读者仿佛听到人物的灵魂碎裂的声音;契诃夫写了许多可笑的或悲惨的人物故事,他的剧本《海鸥》有两句对白:「为什么你总是穿着黑色的衣裳?」「因为我在为我的生活戴孝。」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所有中外文学创作的悲剧喜剧,无论有价值东西的毁灭,还是无价值东西的撕破,都是丑恶现实的反映。

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揭示社会或人性的丑陋。社会不会因为这种揭示而变得更坏,反而因这种揭示而响起警钟,提醒人类去正视、去改正自身的邪恶。一味写正面人物,强调要发放正能量,不但无趣,而且反常,作品本身难掩虚假,亦在社会散播虚假。

文革的极左思潮,是人人都口是心非地宣扬崇高的「大道德」——解放全人类,却把日常道德比如吐痰、排队等丢弃了;人人都知道「大知识」——马列毛思想,但把「食色性也」这些常识给忘了,或不是忘,而是只做不说,于是一旦改革开放,就物欲横流。

文革的病毒,借「反英抗暴」而在香港左派圈中流播。一年多前的1965年同我一起去北京的出版界中人,那时还一味讲要「社会化」,避免做「红面关公」(即隐藏红底),这时忽然大谈在香港要学解放军「忠于毛主席」;出版界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一个平日正常的人,忽然哭诉在旧社会如何苦大仇深,唤起学习班的人「忆苦思甜」。在左派阵营里,一切都变得虚假,形式化。

我这时的思想陷于矛盾、反覆与挣扎中。不断想到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所写的「近代人的四种悲哀」,特别是其中的「二重生活的悲哀」。下一篇再谈。

1967年《人民画报》的《红灯记》剧照——角色都是非常人
摄于1968年的照片

(原文发布于9月15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1. 题记
  2. 闯关
  3. 圈内圈外
  4. 杀气腾腾
  5. 煎熬
  6. 伤痛
  7. 动荡时代
  8. 抉择
  9. 那个时代
  10. 扭曲的历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后一击
  13. 我的家世
  14. 沦陷区生活
  15. 汪政权下的乐土
  16. 沦陷区艺文
  17.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18. 李伯伯的悲剧
  19. 逃难
  20.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21.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22. 古国风情
  23. 燕子来时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树倒猢狲散
  26. 猪公狗公乌龟公
  27.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28.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29. 自由时代的终章
  30.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31. 确立左倾价值观
  32. 「多灾的信仰」
  33.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学的青葱岁月
  35.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36. 谈谈我的父亲
  37.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38. 父亲的挫伤
  39.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40. 毕生受用的礼物
  41. 文化摇篮时期
  42. 情书——最早的写作
  43. 那些年我读的书
  44. 复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50.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51. 归处何方
  52. 刘宾雁的启示
  53.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记忆
  56.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57. 伴侣的时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60. 福兮祸所伏
  61.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62.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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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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